正月十三,午后刚过,数骑快马驰入云州,随后时间不大,州府衙门便有一骑驰出,直奔云州城北卫所大营。
州府百姓正自不知究竟、议论纷纷之时,知州衙门三声炮响,而后中门大开,三班衙役装点齐全,一行队伍浩浩荡荡驶出大门。
队列之中,一顶八抬大轿稳稳行来,开路衙役鸣鞭示警,一时好不热闹。
有那好事之人路旁垂首,仍不忘与身边人窃窃私语问道:“知州大人很少如此排场出门,今日这是发什么疯?”
旁边那人不似此人胆大,只是摇头不语。
那人讨了个无趣,斜眼抬头去看,却见队列后面,十数骑高头大马缓缓而行,马上人锦衣华服,为首一人,貌不惊人,身形纤瘦,正一脸无可奈何催马前行。
一行队列浩浩荡荡行出城门,一直向东而去,不多时,便与官道上早已等候多时的一众兵马回合一处。
一位将官催马上前,于轿前拱手一礼,“卑下伍文通,见过知州大人,下官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还请大人莫怪!”
一旁侍从掀起轿帘,江涴端坐轿中笑道:“伍大人亲自前来,本官也就放心了,溪槐不远,咱们抓紧上路,争取天黑前赶到吧!”
“谨遵大人吩咐!”
伍文通拉过缰绳让开大道,等知州仪仗过去,这才领着一众军卒紧随其后。
“伍大人!”
“卑下见过察访使大人!”
蒋明聪与伍文通并辔而行,与他笑着说道:“伍大人运气不错,正瞌睡着,这枕头可就来了。”
伍文通嘿嘿一笑,“卑下在这云州卫所驻扎多年,一直都想动动,正是投奔无门之际,不是蒋大人提携,这事儿怕是也轮不到伍某!”
“昔年你追随王爷平叛,倒也算功勋卓着,不是受了牵连,也不至于到今天还是五品官职。”
“算起来,已有十余年未曾见过王爷,不知王爷如今近况如何?”
“王爷如今赋闲在家,整日斗鸡走马,花前月下,却是好不得意。”
伍文通嘴唇微动,轻声一笑不再说话,寂然良久才小声笑道:“知州大人这般行色匆匆,却偏要坐个八抬大轿,他若肯换乘马车,只怕要比这快上许多。”
蒋明聪呵呵一笑,看着前方仪仗笑着说道:“行色匆匆是给世人看的,八抬大轿也是给世人看的,江涴此人,会做官呐!”
伍文通点头微笑,“要不他是三品,你我不是呢!”
蒋明聪转头与他对视一眼,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伍文通所率五百部下俱是精骑,蒋明聪与亲随也皆是乘马,唯独江涴一行上下皆是步行,如此一来自然速度不快,中间走走停停,轿夫换了两茬,终于入夜时分,堪堪抵达溪槐县城。
城门早已落锁,城楼上守城兵卒看到浩浩荡荡一众人马明火执仗,早已吓得尿了裤子,小头目派人去县衙送信,正不知如何处置,却听城下有人喊道:“城上守卫听了!知州大人亲至!速去禀明吕大人亲来迎谒!”
小头目心中一突,若真是知州大人来了,倒是还好些,毕竟不是反贼乱兵,他心中暗怪自己胡思乱想,连忙探出头去答应一声,随即吩咐下属下去传信,自己则抽空躲进屋子换了条裤子。
时间不大,吕锡通乘轿前来,快步登上城楼,冲城下大声喊道:“城下何人!通名报姓!”
头目早告诉他是知州大人到了,吕锡通却不肯轻信,若是江涴亲至,只怕早就派了亲随提前过来通传,让自己早些准备,哪能如此突兀杀到城下叫门,实在不成体统。
他心中存疑,却也不信有人借江涴名头夺城,只是他守土有责,自然不肯轻易放人进城。
城下火把无数,照得亮如白昼,细看之下,倒是知州仪仗,只是吕锡通读书多年眼神不好,夜里更是难以及远,他眯缝眼睛看了半天,仍是不敢轻易开门。
“令成!本官亲至,还不开门么!”城下大轿上前,轿中下来一人,仰头一喊,中气竟也十足。
吕锡通小腿一软,这声音确是知州江涴,前几日自己还挨过此人的骂,他心中一慌,连忙大声喊道:“真是大人来了!下官这就开门!”
他一边连声吩咐大开城门,一边踉踉跄跄冲下城墙,跌跌撞撞来到城门口处。
城门打开,江涴也不上轿,信步走进城门。
“下官不知大人亲来溪槐,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恕罪!”
“本官来得仓促,倒是不能怪你。”江涴淡然一笑,虚扶一记,随即朝县衙而去。
“大人为何连夜至此,不知……”江涴不上轿,吕锡通自然只能跟在江涴身后步行,神态恭谨,心头惴惴。
按照常理,知州出门巡视地方,便该提前一两日知会地方早做准备,便是如何事态紧急,也该提前安排一骑快马前来报信,好让地方有所准备,至不济也能备下酒菜、大开城门,不至于失了体统,损了上官颜面。
江涴如此做派,要么兹事体大,要么于他吕锡通毫不信任,一念至此,吕锡通心里忽有所感,面色便苍白起来。
……………………
高府后院,雨荷房里。
高文杰坐在圆桌边上,看着眼前美人,端起酒盅喝了一口,咂了咂嘴,志得意满笑道:“姨娘且放宽心,外面的宅院我已安排妥当,挑个合适日子,便将你接去另住,不必在这里受这些闲气。”
雨荷笑吟吟端起一只白玉酒壶为他又斟一盅,笑着说道:“这可感情好,奴这些日子心里都盼着……”
高文杰得意笑道:“如今高家上下,谁不唯我马首是瞻?些许小事,不足挂齿!不是碍着府里人多眼杂,料也无人敢说闲话!”
雨荷恭维说道:“谁不知道大爷如今操持着高家内外诸事,便是京里二爷,不也对大爷刮目相看?高家有您主持内外,可比老太爷在时繁荣兴旺得多了!”
高文杰得意笑道:“父亲在时,总把我看做废物一般,家中大事小情都不与我知会,在他眼中,只有二弟能堪大用,如今他突然去了,这高家由我支撑,不也顺风顺水,万事如意?”
“二弟还从京里来信,让我择日上京,要与我面授机宜!哼!授个屁的机宜!”
“大爷这般英明,哪里还要他指指点点,他在京里自顾不暇,还敢隔着千山万水教您做事么?”
高文杰笑着点头,他被雨荷这几句话捧得心里舒适,只是见雨荷不让自己轻薄,心中有些不满,皮笑肉不笑问道:“这几日姨娘便躲着我,姨娘仍是身子有恙么?”
雨荷微微窘迫,她随了彭怜以来,一直沉溺少年床笫风流,她从前孤苦无依,盼着早日脱离高府,与高文杰自然虚与委蛇,何曾与他动过真心,如今更是有了彭怜这个依靠,更加不肯与高文杰稍假辞色。
只是彭怜有命,让她在高府为他做事,雨荷这才强自忍耐,与高文杰虚情假意,今日见高文杰责问,她眼眶微红,泫然欲泣说道:“奴与哥哥两情相悦非只一日两日,此情日月可鉴,莫说奴心赤诚,便是奴一身荣辱生死俱都系于哥哥,但凡有丝毫余裕,奴也会自荐枕席,哪里能等到哥哥见怪?”
见妇人真个挤出几滴泪来,高文杰连忙摆手道:“姨娘这是何必!我只是随口一问,又不曾真个见怪于你!左右你我来日方长,倒不必急于这一日两日……”
高文杰心中自然清楚,雨荷想要后半生有靠,根本就离不开自己,如今自己在高家一手遮天,哪里害怕她三心二意?
雨荷破涕为笑,娇嗔说道:“别当奴不知道,哥哥这几日在五姐房里进进出出,府里下人们可都看见了,说哥哥与五姐成了好事,哥哥又能有多大劲头折腾奴奴?”
高文杰面皮一热,微笑摇头说道:“只是过去议事,哪有这些风流韵事,府里下人谁再乱嚼舌头,看我不撕了他!”
“奴也说呢!五姐姐那般端庄持重的人儿,哪里就能如奴一般轻易上手呢!”雨荷轻声笑道:“下人们不知究竟,胡乱嚼些舌头也是有的,不过五姐姐那唱腔,却是奴比之不及,却不知床笫上媚叫起来,该是何等风情呢!”
高文杰神情微动,呵呵笑道:“那般背后说人是非,可不是君子所为!时辰不早了,姨娘早些睡罢!”
见他起身要走,雨荷连忙拦住,娇嗔说道:“哥哥嫌弃奴家怎的今夜都不留下过夜了?这会儿夜色深了,哥哥又饮了酒,这般出去,万一着了风寒岂不难过?不如就宿在奴房里,也好过哥哥一人回去孤枕难眠不是?”
高文杰尴尬笑着说道:“不瞒姨娘,那个……我早与五姨娘……那个……成了好事,既然姨娘身子不便,我这会儿过去倒也不晚……”
雨荷假意娇嗔,“哥哥好坏,这般勾搭长辈,竟还瞒着人家!”
高文杰心中得意,这才出门而去。
房门轻轻关上,雨荷房里丫鬟莲儿一直躲在后面隔断,这会儿才敢探头出来,冲雨荷吐吐舌头说道:“大爷到底与五姨娘勾搭到一处了?如此一来,夫人您可麻烦了!”
雨荷摇头笑道:“麻烦什么?我巴不得那骚蹄子将他把住呢!”
丫鬟很是不解,“您不是一直盼着大爷将您保下,不至于被打发出门么?”
雨荷嫣然一笑,甜甜说道:“那是从前,如今却是不一样了……”
莲儿收拾屋中残局,雨荷端坐床中却并不睡下。
小丫头不由好奇,催促雨荷说道:“夫人不妨先睡,奴婢收拾完了便吹熄灯烛,断不会吵到您的……”
雨荷只是笑着摇头,并不过多言语。
丫鬟正莫名其妙间,忽然房门吱呀一响,一道人影一闪而入,就要将丫鬟莲儿击晕。
雨荷连忙喊道:“爹爹且慢!”
彭怜身披深灰道袍,手上拎着一只包裹,闻言及时收手,疑惑问道:“雨荷为何拦住为父?”
丫鬟莲儿吓得面色惨白,她根本没发觉彭怜来到,不是雨荷出声,她只怕又昏了过去。
眼前男子身形高大,面容俊朗超凡,一双星眸闪着自信光芒,只看一眼,便让她瞬间心如鹿撞,那份恐慌便被冲散许多。
“这孩子也是命苦的,与女儿很是知心,若是爹爹便宜,不妨将她一并带走!”
莲儿不明所以,却听那来人说道:“如此也好,趁着还来得及,你二人与我一起走吧!”
雨荷喜不自胜,冲彭怜飞了个媚眼,转身打开衣柜,取出一个青布包裹,随即笑道:“女儿身无长物,只有这些年攒下一些金银珠宝,莲儿你莫要收拾家什了,这就随我去吧!”
莲儿一头雾水,情不自禁后退半步问道:“夫人,您这是要……”
雨荷催促道:“高家倾覆在即,你且随我同去吧!”
彭怜不耐,对雨荷道:“事态紧急,等不得了!”
不等雨荷说话,丫鬟莲儿只觉眼前俊俏男儿身形一闪便即不见,随即后颈一酸,整个人便即晕厥过去。
彭怜将她抱起扛在肩头,一手揽住雨荷夺门而去,他轻飘飘跃上屋檐,径自朝县学方向飞奔而去。
雨荷不是第一次被他带着这般腾云驾雾一般飞跃,此时她双手抱紧情郎身躯,看着远去漆黑如墨夜色中,一条明亮长龙蜿蜒而至,不由贴在彭怜耳边轻声问道:“爹爹且看!那边便是官军来了么?”
彭怜抱紧美妇,点点头道:“知州大人连夜入城,这会儿正在县衙升堂,今夜便要封锁高家……”
“爹爹却是如何得知此事?”
“有人提前与我通风报信,若非如此,为父也不会连夜将那密室古籍搬空……”彭怜几个起落掠至县学衙署后院屋顶,觑准四周无人,随即轻轻跃下,将主仆二人安置妥当,叮嘱说道:“雨荷且在此处安睡,今夜必然不会太平,到时高家吵吵嚷嚷,你二人切莫出头露面!”
雨荷连忙答应,与彭怜依依惜别道:“女儿见识不多,只盼爹爹看在母亲和一众姨娘面上,千万保重自身,莫要轻易涉险才是!”
妇人如此深情,彭怜自然心中感动,将其抱在怀中轻怜蜜爱一会儿,这才带上房门出来,解开外面道袍,露出里面一身官服来到前厅。
县衙来人早已等候多时,见他出来,连忙躬身相请。
彭怜上了轿子,也不如何催促轿夫,慢慢悠悠来到县衙大堂。
大堂之上,火把灯笼烛台点了无数,“明镜高悬”牌匾之下,一张宽大书案横在台上,桌上令箭台印左右分列,江涴歪着身子坐在正中,双手袖在一起,正靠在太师椅上闭目眼神。
彭怜缓步走到溪槐诸位僚属队列中间自己位置站好,时辰不大,又有几位大小官吏过来,偶尔有人窃窃私语几声,随即便消失不见。
江涴两边各自摆着一张椅子,蒋明聪与一位武将相对端正坐着,也是闭目养神,沉凝肃穆。
江涴身边一位师爷下来与吕锡通低语几句,随即上了台去与江涴耳语起来。
江涴微微点头,便听师爷朗声喊道:“知州大人升堂断案,肃!”
大堂之上,登时肃然无声。
“鼓!”
两边两位堂役擂响堂鼓,“咚”, “咚”, “咚”,三声沉重鼓声相继响起,场中诸人无不心头微震,便连蒋明聪与那武将都睁开了眼。
彭怜目不斜视,见蒋明聪朝自己看来,微不可察动了动眼皮,继续双目低垂,仿若睡着一般。
“今日知州大人连夜提审高升强掠民妇冷香闻、冷香闻致死高升一案,左右,带人犯冷香闻上堂!”
江涴这位心腹师爷嗓门嘹亮,放开吆喝一声,震得大堂房梁灰尘瑟缩跌落些许。
两名衙役各伸一手,将一位披头散发女子手脚离地架到堂前,随即便有两边衙役伸出四根水火棍来,将来人叉在当地,令其不得动弹。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瞬间溢满整个大堂,一旁近处几位官吏熏得捂住口鼻,见江涴与座中两位大人俱都若无其事,这几人才又讪讪放下手来。
“大人,人犯带到了。”
江涴“唔”了一声,随即睁开眼睛,轻声说道:“本官接到线报,此案真凶另有其人,如今已投案自首……”
他随手拿起惊堂木重重砸下,轻声喝道:“来人,带人犯高文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