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槐县学。
彭怜与练倾城话未说完,外面一阵喧嚣,早有门子报了进来,县令吕大人亲自前来探望彭怜。
这两日彭怜不在,进出都是隐蔽行事,练倾城只对外宣称彭怜生病,不成想那吕锡通竟然纡尊降贵,亲自到县学来探望彭怜。
彭怜与爱妾相视一眼,都暗叫一声好悬,若是晚个半日回来,只怕一切成空。
彭怜赶忙换了衣服,又练倾城扶着,一起出门来迎吕锡通。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进门来,为首正是县令吕锡通,后面跟着极为锦衣男子,看着气度沉凝、不是凡人,彭怜暗运内功,逼得俊脸一片惨白,装作虚弱无力样子说道:“大人远来,下官不能迎谒,还请……咳咳……请大人恕罪……”
吕锡通见彭怜在府里,便与旁边一个中年男子对视一眼,笑着说道:“彭大人忒也见外,生病了怎么不与本官知会一生?眼看年关将至,县里士绅耆宿过来探望我等外地在溪槐任职的官员,听说彭大人病了,便要亲来看望,拳拳盛情,彭大人,咱们可要放在心里呀!”
彭怜连忙冲那几位士绅拱手行礼,客气说道:“几位长者不辞辛劳,彭某实在愧不敢当!多谢诸位,多谢诸位!”
一县之内,教谕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比起县令主簿推官自然不如,但比起平民百姓,还是要大着不少,彭怜心知肚明,自己若不是选任了这个教谕,未来大概便是与眼前这些人相当,介于民与官之间,沟通两边,从中渔利,他自然不敢得罪这些人,至少明面上要如此。
便是江涴官居三品,到了云州地界,也要与当地士绅处好关系,当年他政令不出府衙,便是与高家触了霉头,这些年他无为而治,也是逼不得已。
众位士绅倒也不敢小瞧了这位年轻教谕,自古英雄出少年,谁知这少年小小年纪便能选官,背后是不是有着天大的关系,便是没什么后台,将来若是平步青云,当个四品知府三品知州甚至进京担任二品大员,也都不是全无可能。
他们能横行乡里,早将“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对头多堵墙”的处世之道体会得淋漓尽致,但凡有用的必然结交笼络,笼络不成也绝不轻易得罪——至于若是真的得罪了,那只怕便是不死不休。
“彭大人年轻有为,能来溪槐任官,乃是我等百姓之福!眼看年关将至,我等备下薄酒一杯,来请吕大人与诸位大人同饮,如今独独少了彭大人,实在让人心中难过!”为首一个年长者拱手行礼,他那年纪,便是做彭怜爷爷都足够富裕,却对彭怜执礼甚恭。
彭怜连称不敢,吕锡通介绍道:“这位是城西吴老爷,他家女婿在江州治下任着知府的!”
彭怜赶忙表示景仰,自然又是一番寒暄。
又有一个年长者说道:“彭大人如今身体不豫,不如且在家中景仰,等过几日老夫再置办一桌酒席,与彭大人一起庆贺新年!”
吕锡通又道:“这位是城南刘老爷,家里有位族兄,却是兵部侍郎。”
彭怜自是与他又寒暄一番,一圈下来,但凡能进屋来的,各个家都有亲戚担任显要官职,最差的也是个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最后的最后,才是高家大爷压轴出现。
只听吕锡通介绍道:“高家二爷如今在京里户部管着各省钱粮拨付,最是位高权重的,为人却极是和气,大爷与他兄弟齐心,咱们在这溪槐为官,可得与大爷好生相处才是!”
高文杰淡然笑道:“大人谬赞了!二弟蒙皇恩拔擢担任险要官职,每日如履薄冰,常常修书回家告诫我等,必得友爱乡里、和睦官民,高某不才,愿供诸位大人驱驰,为溪槐百姓安居乐业,再立一份新功!”
吕锡通感慨说道:“前年整修河堤,大爷带头首倡捐款捐物,吕某至今仍然牢记于心!大爷胸襟广阔,实在与二爷不相上下!”
众人纷纷称是,一时阿谀之词不断,彭怜一旁听得直欲作呕,却又不得不附和,他本来就用内功逼得脸色极差,这会儿自然显得更加痛苦,倒更不像是装出来的病态了。
众人各个眼尖,早就看出彭怜气色不对,高家大爷最先说道:“彭大人气色如此之差,不如还是赶紧回去躺下!在下等备着薄礼,就都放在院里,年关将至,大人也莫要太过辛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溪槐百姓与县中学子考虑才是!”
“是啊是啊!大人身份矜贵,千万保重才是!”
众人七嘴八舌,把彭怜捧得高高在上,寒暄一会儿,这才告辞离去。
那吕锡通最后一个出去,与彭怜叮嘱说道:“院中礼盒之内,高家大爷特地封了二百两纹银,明年县试,高家宗学有两个少年参试,到时候还要彭大人居中策应……”
彭怜心中极是鄙夷,这吕锡通身为一县令尹,好歹也是七品官员,公然谄媚一个乡绅也就算了,还替乡绅送礼沟通关卡,他心中明白,今日之事,既是下马威,也是溪槐官场对自己的试探,若是受了这二百两纹银,那以后便是自己人,自可同流合污、沆瀣一气,若是不然,怕是有大把的手段等着自己。
彭怜不敢大意,如今巡按大人已经点头,不日蒋明聪就要来为冷香闻翻案,此时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只能咽下这口恶气,恭谨说道:“大人放心,下官到时自有分寸……”
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起步伊始便是县学,若说重要,实在是比什么都重要,但如此容易被地方士绅左右,便又显得没那么重要。
历来县学取纳生员,总要照顾各方各面,当年彭怜在云谷县试,应白雪便出力甚多,后来一路高歌猛进,洛高崖也于其中有很大关系。
世间此理,皆是人之常情,彭怜自己都概莫能外,此时执掌权柄,自然也不能过于刚正,他天性冲淡自然,只要大差不差,其实也能接受。
只是这吕锡通如此自贬身价为士绅财主张目,实在为他所不齿,如今他又知道高家诸般阴私之事,自然觉得高家宗族俱都污秽不堪,平白取了,实在对不起苦学士子。
只是他心中这份心思却不敢暴露出来,只是与吕锡通虚与委蛇,将眼前这关糊弄过去再说。
“那冷香闻一案铁案如山,高家大爷宅心仁厚,有意拿出一百两银子来,给那冷香闻修个坟茔,说她好歹入了高家的门,自然不能曝尸荒野……”吕锡通恍若不经意提起,淡淡说道:“这银两也在礼盒之中,彭大人不妨交予那岑氏……”
吕锡通出门离去,留下彭怜在那里愣怔良久。
练倾城从后面出来,与彭怜悄声道:“这些礼盒里有米面粮油等物,还有不少银两,笔墨纸砚等物也是不少,奴打听过,往年却没这么大的阵仗……”
彭怜气色恢复如常,摇头说道:“吕锡通敲山震虎,高家也是有备而来,大概他们已经发现那高文垣与薛姨娘不见了,只是难以确定两人到底是私奔了还是被人抓走了,所以才来试探……”
练倾城轻轻点头,“这溪槐县都是他们的人,唯一一个新来的外人就是相公,他们怀疑到此,也算有些心思……”
县学之外,高文杰落后众人一步,等吕锡通出来,低声问道:“吕大人,彭大人的意思……”
吕锡通抬腿出门,得意笑道:“年轻人嘛,哪里有不爱财的?你看彭大人那小妾,如此妖娆人物,若是家中贫贱,哪里能养得起?他家里殷实,钱财大概不易收买,大爷这三百两银子不过是敲门砖罢了,想要让他俯首帖耳,只怕还要另辟蹊径才是!”
“还请大人示下!”
吕锡通看着一旁无人,拈须微笑说道:“以老夫观之,彭大人那小妾年纪只怕不小,倒是风韵犹存,我见犹怜,想来颇好这一口,大人家中小妾众多,改日不妨设宴,请彭大人过府一叙,到时酒足饭饱,再有一位熟媚妇人自荐枕席,何愁日后他不是大爷家里座上宾?”
高家大爷会心一笑,“还是大人高明!”
他随即低声问道:“那刑部批文……”
吕锡通神色一肃,“这事儿明天你来县衙,我与你单独去说。”
高家大爷连忙点头答应,恭送吕锡通上轿离开。
吕锡通乘了软轿回到县衙,面上平湖无波进了后院,待丫鬟关了院门后,忽然飞起一脚,将路旁一张石桌踹翻,他疼的龇牙咧嘴,骂骂咧咧进了房间。
屋中坐着一位年长妇人,面若桃花,香腮胜雪,肌肤白里透红,一双丹凤眼水样温柔,见吕锡通进来盈盈起身,笑着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吕锡通容颜和缓下来,龇牙咧嘴骂道:“这高家老大就是个榆木棒槌!不是他家二爷托付,老夫才不管这闲事!”
女子身段玲珑娇软,正是吕锡通正妻樊氏,闺名唤作丽锦,今年三十六岁,家中虽自幼贫寒,却生了一副天生美貌,小时读了些书,与吕锡通倒是颇为相得,两人相识于贫贱之时,这些年伉俪情深,倒是羡煞旁人。
樊氏娇滴滴笑了笑说道:“高家这些年鱼肉乡里,家中膏腴满地肥的流油,如不是有那高二郎支撑,只怕早就被人生吞活剥了!老爷如今与他方便,将来便是离任溪槐,有高二郎那边照应,想也不会难做,何必此时生这些闲气?”
吕锡通仍是愤愤,“非说什么那彭怜暗自出城报信走漏风声,今日一去,那小子病的要死一样,怎么偷偷出城?当着一堆人的面,就敢问我刑部批文的事!这种事也是能光天化日之下拿来说的!”
他一拍桌子,气得胡须倒竖,恨恨骂道:“高家如此目中无人,家破人亡,只怕便是近在眼前!”
樊氏闭眼一抖,却是丝毫不怕,显然早已习惯了自家老爷这般发作,温声劝道:“老爷六年再考在即,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些年高家送来多少银钱,妾身这里都一一记着,老爷一分没收,难道害怕高家翻船将老爷拖下水去?老爷只需看在高二郎面上,与高家些方便,凡事依规依矩便是,左右明年二月便有结果,到时是去是留,再从长计议便是!”
吕锡通吐了口气,心绪安定下来,拉过樊氏玉手,叹息说道:“这些年若非夫人一旁时时提醒,老夫只怕早就利令智昏,与那高家盘根错节,哪有如今自在淡然?”
樊氏抬起丈夫右腿,将其放在腿上,脱了吕锡通脚上皂靴白袜,为他轻揉痛处,笑着说道:“你我夫妻相濡以沫,自然齐心协力,左右咱们也不缺钱用度,多贪多占又有何益?”
吕锡通探手一勾妇人下颌,调笑说道:“还是夫人经营有方,如若不然,哪有为夫这般自在从容?”
吕锡通为官多年,一分不贪自不可能,但他贪财有道,只做顺水人情,便是偶尔为之一件两件,有违法度之事,也都是做足手段,谨小慎微之处,寻常人根本难以想象。
他这般谨小慎微,按说开支用度必然捉襟见肘,但樊氏生财有道,每到一地都能借势生财,天长日久之下,竟也攒下好大家财,如今吃喝用度不愁,年年还能结余不少。
吕锡通到溪槐任职多年,樊氏借着丈夫的名头做了许多生意,如今家里开着绸缎庄与珠宝店,虽说不是日进斗金,却也衣食无忧、吃穿不愁。
樊氏嫣然一笑,媚视丈夫笑道:“老爷这般调笑,妾身可是会动情的……”
吕锡通连忙收回手来,正色说道:“大白天的,夫人注意些个……”
樊氏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笑着说道:“闺房之乐,老爷何必那么正经?如今倒有一样,妾身年纪不小,怕是不能再为吕家传宗接代,老爷年过四十,何不纳个妾室延续香火?”
吕锡通轻轻摇头道:“锦儿与我同甘共苦才有今日,老夫岂能喜新厌旧,另寻新欢?吕家香火能延续便延续,不能延续便罢了!再说还有芊芊,若是实在不行,将来招个赘婿便是了!”
樊氏心中一暖,叹气说道:“老爷深情厚意,妾身早已心知,只是妾身年届四十,只怕再难生育,若是再不纳妾……”
她忍住不说,吕锡通却也明白,自己如今年纪渐长,床笫之间渐渐不如从前,每日觥筹交错,早已疲不能兴,长此以往,莫说生儿育女,只怕夫妻敦伦都是问题。
樊氏又道:“芊芊眼看便到家人的年纪,若是在招个赘婿,只怕便误了终身大事,妾身思来想去,还是为老爷多纳几房妾室的好……”
“此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吕锡通抽回腿来,光着脚站起身来,躲进了西侧书房。
樊氏看得好笑,却也不敢过分相逼,无奈叹了口气,起身出门来到女儿闺房。
闺阁之中,一个娇俏少女正揽镜梳妆,闻听门响,见是樊氏进来,连忙起身笑道:“母亲怎么来了?”
樊氏笑了笑说道:“为娘过来看看你,今日可曾出门去走走?”
少女便是吕锡通爱女吕芊芊,年方二八,正是思春年华,她与乃母酷肖,只是眉眼像极了父亲,面容娇俏可爱,气色却有些苍白。
“女儿一会儿便出去,到后面花园转转,母亲可要同去?”吕芊芊话音柔弱,显得有些中气不足。
樊氏溺爱点头,携着女儿冰凉玉手,一起到后院花园散步。
冬日暖阳遍洒大地,天地间一片融融之意,母女两个携手同行,彼此窃窃私语。
“女儿之前能听见父亲发火了,不知道又是因为何事?”
“还能因为什么,不过是公家的事罢了!”樊氏无可奈何,丈夫在外面受了委屈,自然要到家里来发泄,这个脾气当年便有,如今年长一些虽然好了不少,却仍是难以杜绝。
“母亲这些年一直不让父亲晋升,却不知是何道理?”吕芊芊问出心中疑惑,她如今知道,父亲任过四个地方的县令,却一直迁延不去得不到升迁,根源便是母亲居中安排,否则以父亲资历,如今只怕做到四品知府怕也不难。
“还能因为什么?你父亲外柔内刚,看着像是一团和气,其实极易发怒,若让他春风得意,怕是不知要闯下多大祸事来!”樊氏柔声低语,也不与女儿隐瞒,小声说道:“古人云『相夫教子』,何谓『相』?为娘这般,便是『相』了……”
“女儿还是不懂……”
“世间诸事,都要德才配位,无才无德,便要清静无为,不做便是不错;有才无德,便要谨小慎微,不等高位;有德无才,便不能事无巨细,选贤任能,好过自己亲力亲为……”
“至于才德兼备之人,世间本就少有,大多时候又都限于出身、际遇,难以德才配位……”樊氏悄声说道:“你父性子刚愎自用,简而少谋,做个县令已经危机四伏,若是做个知府,怕不是要囹圄加身,性命不保……”
“嘻嘻!母亲最了解父亲,您说的一定是对的!”吕芊芊娇俏一笑,“只是若被听到了,娘就不怕父亲生气么!”
“若不是你年纪大了,为娘怎么会与你说这些!就算你父在此,他又敢说为娘说的话有失偏颇么?”樊氏拍拍女儿的头,发现她已经比自己都高了,不由叹气说道:“眼见再考在即,倒是该让你父亲晋升一步了……”
“娘您为何这般厉害,父亲不是说您自幼家中贫寒,没读过多少书的么?”
“为娘倒不觉得自己厉害,只是说为何能有这番见解,说来倒也简单,”樊氏淡然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寂寞之意,“闲来无事,你爹书房那些书籍,为娘哪个不翻看过几遍?古代贤者微言大义,世间道理,只怕早就说得通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