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人,我怀疑这个练子诚乃是湖州练家子弟。”把林淮打发到俞淼那儿,高光祖道出了来意。

        “我也正有此虑。”我本欲不置可否的反问他两句,可转念想到要收服他还是坦诚相待为好,便转了口风。

        “大人知道练家?”高光祖微微有些诧异,旋即恍然道:“看来白大人的情报网也不是吃素的,应该侦知练家与江湖有染。”

        我心道,岂止是有染而已,练家的野心可是大得很!口里却道:“莫非大江盟也在关注练家?”

        “对,因为清风和练青霓的缘故,特别是齐放和练青霓关系密切,自然关注她的本家。”高光祖自然明白我为何不提铁剑门,反指大江盟,道:“练家三十年前曾有意江湖,虽说是浅尝辄止,但练家武学肯定大有可观之处,今日练子诚展现的武功很可能就是练家秘传的奇功异法。”

        齐练两人交情深厚,不仅齐萝拜在练的门下,而且齐小天还娶了练的本家侄女兼徒弟练无双,可高光祖的语气直指两人关系暧昧,却让我微微愣了一下,虽然我从六娘那里早已知晓练很可能是齐的情人甚至外室,而显灵宫的那一幕也证实练绝不是个遵守清规戒律的出家人,不过这等隐私是如何被高光祖侦知的,却让人颇费思量了。

        “方才俞淼说,练子诚会试落第,便回到了应天,先是做了一阵子西席,之后就进了税课司,年初出任税课司大使。他是马如宝的小舅子,马七月调任中兵马司后,他便开始频繁现身秦淮花舫,与八艳中的明玉、柯凤儿和董明珠过从甚密,最近更是两次约请俞淼说有要事相商,只是两次都因为临时有事而取消了。大人,我猜……他是想在秦淮河上安插线人。”

        高光祖的话里透着一股醋意,估摸俞淼也没能逃过练子诚的风流阵仗,三更半夜打扰我,除了感激我替俞淼赎身之外,大概更想借我之手除去练子诚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就像当初我欲把奸污无瑕的那些杂碎都五马分尸了一样。

        说来,如果高光祖不贪恋富贵的话,即便赎不起俞淼,还大可以把人一抢跑路了事。不过,他手头之拮据的确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知道十二连环坞的大部分所得都进了丁聪的腰包,私匿下来的珠宝又被隋礼洗劫大半,而尹观又十有八九对高光祖留了一手,但我总以为高光祖这么精明的人应该藏着一些家底的,没料到他和宋廷之一样,家底枯的令人咋舌,即便有,大概也只是些既难出手又舍不得出手的房产地产了,看来丁聪对十二连环坞有着相当严密而有效的监督手段,而这也是高不得不再度投入铁剑门的缘由之一。

        “光宗,你的意思是,练家意欲再度进军江湖?”

        高光祖点点头:“我总觉得清风和练青霓出家出得蹊跷,如果真是练家有意为之,那练家的实力恐怕就连大江盟、慕容世家都难以望其项背。”见我脸上并没有多少惊容,他试探道:“大人早想到这种可能了吧!”

        我不置可否,却转了话题:“你知不知道马如宝的来历?”

        高光祖一怔,摇了摇头。

        “马如宝九成是刑部尚书赵鉴的连襟。”明玉当时只告诉我,说马和京城一个尚书是连襟,我把六部在任和最近离任的尚书筛过一遍,就猜到此人或是赵鉴,唯有他才会对我有那么大的兴趣,不过想必他还没那么大的胆子把内情全部透露给自己的连襟,只好提醒马来注意我。

        听到赵鉴两字,高光祖眼中倏地闪过一丝犹豫,却是欲语还休。

        “你知道他也不奇怪,毕竟他和丁聪是密友嘛!”

        一句话竟然让内力已达寒暑不侵境地的高光祖额头沁出汗来,他讪笑道:“大人连这等机密之事都晓得,属下……属下对大人的敬仰……”

        “光宗,这算什么机密,你不是也知道吗?”我打断他的话头笑道。

        “属下……”

        “别属下属下的,就你我二人,用不着这般拘束。”我再度插言道。

        “我是在极偶然的情况下才知道此事的。”高光祖静了静心神,才道:“今年八月间,丁大人回乡祭祖,委托铁剑门随行护卫,路上丁府西席柴俊文匆匆赶到,我见他神色不似往常那般从容,就留了心,隐约听说他此去京城乃是与赵鉴有关,只是丁大人身边有高手,我也只听到了只字片语而已。”

        “是丁聪的两位如夫人吧!”我沉吟道:“光宗,你看她们的武功与练子诚可有相同之处?”

        “可惜这一路上我只远远见过她们两面。”高光祖自然不会怀疑我的眼力,闻言既憾且惊,丁聪若是和练家扯上了关系,事情将变得极为棘手。沉吟片刻,他忍不住道:“听说丁大人这两位小妾入门时日已久,莫非练家早有意在官场布局?”

        “大概错不了。”我心头一阵苦笑,练家深谋远虑,我实在是不愿遇到这样难缠的对手,可偏偏看练家的行事步调,显然是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不甘蛰伏,要大干一场了。

        高光祖脸上颇有些阴晴不定,我知道他虽然背叛了丁聪,可并没有做好和丁聪直接对抗的心理准备,然而俞淼和练子诚的关系却让他对原本与他并不相干的练家有了强烈的敌意──男人或许会很大度的看待男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但对自己的情敌恐怕就欲除之而后快了。

        “既然如此,那练家现在才在秦淮河上招揽线人是不是太迟了一些?”

        “光宗,你当苏耀是浪得虚名吗?四大名捕可不是白叫的!练家之所以现在才插手秦淮,很大程度上是忌惮他老人家。”我轻轻一叹:“可惜啊!他老人家退的不是时候啊!”

        苏耀退休,鲁卫又不肯接替他的位置,缺少高手坐镇,南京的刑侦水平一下子下降了一大截,这才给了练家可趁之机。

        大概是听出我对练家并没有多少好感,高光祖眼中不由得闪过一道喜色:“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练家此刻蠢蠢欲动,摆明了是想借大江盟和慕容世家鹬蚌相争之际,坐收渔翁之利。”

        虽然有落井下石的嫌疑,但高光祖的谗言却正说到了我的心里,江南江北两大集团的争斗,的确给了练家最好的机会,可眼下我只看到练家和大江盟打得火热,却对慕容不理不睬,而大江盟的实力原本就略胜慕容一筹,若想从中渔利,应该扶弱击强暗助慕容才对,练家反其道而行之,究竟为何呢?

        “光宗,对于官府来说,无论是两强称霸还是三足鼎立,都远远好于一家独大,为了防微杜渐,练家的异动不可不防,以免它真的趁势坐大,但目前也没必要使用激烈手段刺激它限制它,让它成为牵制江南江北两大集团的中间力量或许更好些。”我顿了一下,道:“练家的事儿,你先查查看再说,嗯!就先从练子诚和马如宝这两人入手吧!”

        练家动作渐大,清风也不可能自大到认为这一切都能逃过我眼线的地步,我若是没有一点反应,他势必会愈发小心谨慎,让我难以抓住他的把柄。高光祖拿了我的令箭,必然要借机修理一番情敌,正好做场戏给清风看,顺便掩护一下六娘的线人。

        高光祖兴冲冲地离开没多久,林淮就由俞淼陪着回到了我的舱里。俞淼成熟稳重,又久在秦淮,进退颇为得体,不过能看出她和林淮的关系很好,说话间不着痕迹地夸了林淮一番。

        天下苦命的人多了去了,个个要我发善心,我岂不要累死!我心中暗嗤,俞淼的心思我看得一清二楚,林淮若能得到我的欢心,对两家的关系有百利而无一害。转眼注视着林淮,少女全然没有了初见时的冷漠矜持,怯生生的模样倒有些楚楚可怜。

        “两淮盐案,我也所有耳闻。”听罢少女的自述,我缓缓道。嘉靖继位后,杨廷和主持朝政,锐意澄清腐败的官场,两淮盐案就是其主抓的重要案件之一,两淮地区因此案而获罪的官员和富商多达四百余人,就连大江盟和慕容世家的私盐生意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林淮的父亲当时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辖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受牵连死于流放途中,母亲亦忧死,她则被不良的叔叔卖给了妓家。

        “虽然杨廷和已罢官倒台,他经手的不少案子也已翻案,但两淮盐案不在其中,皇上月前还申斥了想为此案翻案的朝中大臣,可以说,这是一桩铁案。”

        “奴翻案的心已经凉了,只想弹出这火坑。”林淮幽幽地道。她一直觉得父亲冤枉,要为父亲伸冤,虽然有好几个达官贵人想替她赎身,可一听到这个附加要求,都打了退堂鼓,而今是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虽然她嘴上说心凉了,而哀怨的眼神分明告诉我,她尚未完全死心。

        不过,林淮的身世却促使我下定了决心。说起来,自从入京之后,我渐渐对嘉靖起了戒心,身边亲近之人尽量不再使用皇权至上之人,以免日后出事,与我二心── 我可无法担保我身边的每个人都能像我的女人那样与我生死与共,患难相随。林淮对朝廷有着一种怨怼之情,即便不是我的姬妾,真出了事儿,她也不会心向朝廷。

        “我身边倒是缺个精通文墨的侍儿。”我拉起少女纤细柔嫩的小手团在掌中温言道,随即轻轻一叹:“你父亲的事儿,我会尽力,不过结果如何,只有看天意了。”

        比照俞淼的身价顺利赎出林淮,那边谢真也打动了蒋逵,而前来谈判的谢真的嬷嬷则带来了练子诚已替明玉赎身的消息,一夜之间,秦淮八艳竟被赎去五艳,一时轰动应天。

        告别蒋氏兄弟,我委托老马车行的人将林淮送回竹园,打发高光祖联络先期抵达应天参加茶话会的武林同道,顺便调查练子诚,自己则秘密拜会了江南首屈一指的说唱大家晁启正,利用六娘侦知的他和应天府尹孙承之妾通奸一事相要挟,让其暗中替我打探应天府的消息,同时落实了风大虾的出身问题。

        凭着自己的一张巧嘴,晁启正几乎和南京半城官员有交情,因为他只是个说书艺人,大多数官员对他都没有提防之心,二十几年下来,对应天官场内幕的了解,甚至还在桂萼、方献夫之上。在恐惧心理的作用下,他像倒豆子似的把一些惊天秘闻一一道来,这些官场秘史本就光怪陆离惊心动魄,他口才又好,我便听得津津有味,直到月上中天,我才姗姗离开一笑楼,换了一副容颜,按照原计划偷偷潜入了蒋迟岳丈徐公爷的府邸。

        流云轩里,蒋逵和谢真、容楚儿正交颈而眠。用了一截唐门极品迷香,确认两女都睡死过去之后,我把蒋逵拎到了外屋。

        “太启,这趟江南之行倒是收获颇丰啊!”

        骤然醒过来的蒋逵刚想大叫,却一下子认出我来,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压低了声音:“子愚,你……你怎么也来了江南?也住在徐公爷府上?”

        “我和徐公爷没什么交情。”我摇头道。

        饶是蒋逵胆大包天,一时也变了颜色:“子愚,徐公爷这儿可兼着五军都督府……”

        “我知道。”我打断他的话,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是因为你住在这儿,我才没兴趣冒着杀头的风险夜闯徐府哪!”

        大概是听我话中有话让他想起了我早先的那句讥讽,目光不由自主地瞟了里屋一眼,讪笑道:“子愚是说我不该赎了谢真吧……”

        “不,是你根本就不应该离开京城!”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连一国储君的太子都可以说废就废,别说你一个世子了!”

        蒋逵遽然而惊,腾地从椅子上窜了起来,紧张地问道:“子愚,莫非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眼下还是空穴来风,不过如果你再这么胡闹下去,或许谣言就要变成事实了。”我见蒋逵有些魂不守舍,遂放缓了语气:“太启,等你继承了清河侯的爵位,金钱美女还不是任取任予,何必急在一时?令兄新丧,你纵然不必守灵三载,可也不能流连风月,甚至置婢纳妾啊!全然看不出一丝兄弟之情,你让老侯爷如何作想?”

        “楚儿的事儿没几个人知道,这里又离京城千里之遥,老爷子不会知道我赎了谢真吧!”蒋逵脸色发白,却依旧强辩道。

        “秦淮八艳,一夜去五,此事已传遍应天大街小巷,很快就会有人猜到你和东山的身分,舌头长的人有的是,用不了十天半个月,恐怕连皇上都知道了。”

        我心道,不必说别人,就是我也要将此事密折奏报皇上。离京前,嘉靖曾给我一道密旨,让我探听各地官员动向、民生民情,蒋家兄弟的一举一动,自然也在探听之列,而我明白,身负同样使命的人不知有多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我岂敢不报?

        “说来赎出谢真还是小事,听说老侯爷也是风月好手,大不了把谢真送给他,或者再买两个江南佳丽亦可,就说不愿见他伤心,才特意替他觅两个女儿好陪他解闷儿,这样你来江南也有了说法。关键是容楚儿,我在京城一再叮嘱你,莫教容氏母女迷惑了,可你却偏偏把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

        听我给他找了个下江南的托词,蒋逵脸色大为好转,自负地道:“子愚,我看你多虑了,容家母女被我吃得死死的,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色令智昏!”我闻言顿时勃然作色:“太启你太让我失望了!”说罢,转身就走。

        我出人意料的举动让蒋逵一下子慌了手脚,一把拉住我的衣袖,谄笑道:“且慢!子愚,我……我错了还不成!”

        我顺势停下脚步,轻叹一声,才道:“也不能全怪你,或许我该早告诉你才对,容氏身分大有可疑之处,很可能与江湖有染!”

        “江湖?”蒋逵惊叫起来,身为皇亲国戚的他自然明白结交江湖人物可能带来的后果,当初和唐五经相交都让唐打着药商的旗号。见我没有说笑的意思,他忍不住埋怨起来:“子愚,这么大的事儿,你倒是早说啊!”

        “当时是与不是,尚在两可之间,我也不能凭白诬陷人家。”我沉声道:“不过,现在已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明月楼的老板练青秀是湖州练家子弟,而练家最出名的一对兄妹,哥哥是武当掌教,御封的太和山提点清风真人,妹妹则是恒山派的掌门,虽然他们兄妹早被逐出了家门,可练家和江湖却脱不了干系。”

        听到“湖州”两字,蒋逵已经完全相信了我的判断,因为容湘此行的目的地正是湖州。

        “这么说,昨晚上的那个练子诚没准儿也是练家的了?”见我点头,他苦笑一声:“我倒希望昨晚被打趴下的那个人是他了。”说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凝神注视了我半天,才迟疑道:“子愚,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江湖事情?又为何来了江南?莫非……你才是真正的江湖执法者,我大哥和那个王动一样,都是幌子不成?!”

        “你我都是为皇上做事。”我不置可否地一笑,心里却暗赞,蒋逵到底是个聪明人。

        蒋逵则以为自己猜对了我的身分,只是我不方便承认而已,不由大为兴奋,嘿嘿笑了半天,神色才渐渐严肃起来:“子愚,这母女俩很是合我心思,你看……”

        “太启,你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我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又沉吟了半晌,才道出了我早已准备好的应对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