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我便开始留意这个苗东坡的资料和信息,查久了我才搞明白为什么当前市面上大多数米粮、面粉、大豆之类的农作物,竟然全都是从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进口的——小时候我不明白这一切,当时我还觉得身在Y省却能吃到国外的米饭、吃到好莱坞电影里演的那些豆子、用到美剧里的那些面粉,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这正是苗东坡一直以来的主张;而早在二十年前,苗东坡所成立的“天行财经对策研究公司”下属的三个子公司,就已经分别是国内最大的海外稻米、面粉与大豆进口代理公司,并且包括天行财经和那三个子公司,背后都有一个最大的股东:美国的罗斯柴尔德家族。
——换句话说,这位海内外知名的经济学家,一直都在用着一种扭曲的模式喂肥自己:即,一批这些所谓的专家唆使政客把本地农田卖给持有外省高额债务的外地地产商,外地地产商买地并集资盖楼之后、拿着钱去海外的证券交易所上市,海外的券商把这些收拢来的资金投资给他们自己本国的粮食生产商,这些由国外粮商生产收集的粮食、又被买到了我脚下正站着的这片土地。
我是不太懂经济学,但是老在以前我就从一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讲,没有从地里直接长出来的钱,而当一个人或者一个群体获利的时候,总会有其他的人或者其他的群体受到了利益的损失。
苗东波能活到九十多岁,吃的全是在特别庄园的特殊温室中培养出的一颗就价值十几万块的特级有机果蔬;上官立雄的儿子上官果果开着的是全球限量一百辆的千万元级别的跑车、柏世还的儿子柏米一台碳合金的战地自行车就售价三万元;粤州许总的公司靠着地产红利带动了外地的金融现金流、带动了一大堆如春笋跟蕨菜一样遍地生根的微型信贷公司,让南方的乡村全都盖上了体面的别墅;而在Y省J县H乡的警察署,却连一台能正常上网下载资料的电脑都没有,那里大片大片的工厂,却在生产着大袋大袋的腻子粉、水泥,还有大箱大箱的红砖白瓷。
但问题在于,对于当时仅有十五六岁的我都能大概看懂的东西,却没人能够去细查,因为当时的苗东坡就已经被南岛的叶九升亲自延揽到蓝党,成为了蓝党的中央党部委员;后来在我上警专的第二年,在叶九升的保荐下,苗东坡还被最高议会委任为教育部部长和国家科学院的首席经济研究员,有蓝党和美国人为他站台,国内好些执法部门想要调查他和他的企业,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业纠纷,都会被视为一种排除异己的手段,以至于坊间早有谣传,说易瑞明好几次都想动用自己的人在最高行政议会上弹劾他,但最后还是被叶九升、白泽义跟汪启程屡屡掣肘,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时至今日,这老家伙已然九十二岁高龄。
去年三月的时候,这老家伙也总算卸任了教育部部长之位,他卸任之后,他的天行财经却仍在运作,并且这老家伙也在全国进行着巡回讲座,到了这个月,这老家伙终于又来到了Y省这个每次他只要来、就会有普通市民自发组织在他下榻的酒店打出“打倒狗汉奸苗东坡”这样的抗议标语的地方。
“我是不会怕的,不会有人能拿我怎么样……”徐远在给我和赵嘉霖讲述关于他的案子的时候,还特意拿出了一张报纸,报纸的头版头条,就是一篇对这老家伙的专访,老头在特写照片中,拿着一本自己最新出版的《谁阻止了你财富自由》对着镜头笑得十分灿烂,同时在照片左侧,还印了几行他接受专访时候的说的话:“……我是真正为民造福的人,聪明理性的人都会支持我。虽然过去几次前往Y省、前往F市,跟当地人闹过几次不愉快,但是我还是相信Y省的。Y省虽然现在是红党主导下的两党联合执政,但我与中州的黎栋梁、山城的柏世还、滇南的鲁永仁、粤东的王江,还有早就在首都任职的上官立雄他们,全都是忘年知己——王江和柏世还俩人结束斗法、握手言和,还是老朽我说和的咧!我又跟程震躬、成山是多年的朋友,即便红党总体对我有误解,可我跟红党是有交情的。同时,我也很信任杨君实和蔡励晟在Y省的努力与贡献,他们的所作所为,跟我的思想主张是一致的,所以我认为此次东北之行,一定会是顺利并且成功的。”
但就在他接受完采访的当晚,《时事日报》还没在读者的手里捂热乎,根据现场调查情况推测,当天半夜,苗东坡所入住的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就被人闯进去了。
——酒店中所有的监控都没查到此人的身影,房间内外都没留下这个人的任何痕迹,市局鉴定课只能通过现场留下的打斗痕迹来判断,此人的身高大概应该在175至190之间;套房所在楼层为十二层顶层,落地窗上留下了一个被割开的圆形孔洞,凶手应当是用一条绳索从楼顶降下,随后在窗玻璃上割开的孔洞,并利用这个孔洞打开了房间里的窗子然后进入房间作案,随后再次上到楼顶或者下降到地面后逃离。
而且,还能够且仅能够再确定的一个信息是,凶手是用匕首的——于是,徐远就理所应当地怀疑起,袭击赵嘉霖的那个人,跟谋害苗东坡的那个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他当然不知道所谓“赵嘉霖遇袭”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我瞎编的。
“那现在,那个老苗头儿是被杀了?”
“没有。”徐远摆弄着打火机,心焦地说着:“但还不如直接弄死他呢。他随身跟着的六个从沪港某个保全公司请的保镖倒是全都被这个杀手一击毙命——要么是关节脱臼、要么是上肢或者下肢骨折,随后被对方一刀直插喉咙,这六个保镖被杀的时候,根据房间里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的东西来看,里屋的老爷子应该是正在戴着耳机,美滋滋地听着自己的讲座录音,所以外面发生了啥,根本不知道;但对于咱们这位前教育部部长、大经济学家……呼……这家伙倒也真是狠:第一刀直接插到了嘴里,然后用刀刃在苗东坡的嘴里一搅和,直接就把舌头旋烂了,随后还割掉了舌尖,正因如此,他根本疼得叫不出声——哪怕后来送去医院的时候也没叫出声,而且舌头也接不上了;紧接着,那家伙又把苗东坡的十根手指头全都剁掉了,应该是做完这一切,那家伙就顺窗户跑了。哦对了,那家伙走之前,还用人血在墙上留下了字迹。”
“什么字?”我问道。
“四个字:『汉奸闭嘴』。”
我听罢,和赵嘉霖茫然地对视一眼。
接着,徐远甩着打火机,一边玩一边又看看赵嘉霖跟我:“对这个事情,你俩怎么看?”
若是单纯看这个案子,听闻一个九十余岁耄耋之年的老人,被人先割了舌头后切了手指,当然会觉得这是个极其骇人听闻的惨案;但是我毕竟查过苗东坡的所作所为
“没有更多的证据了么,徐局?”赵嘉霖想了想,对徐远问道。
徐远摇了摇头:“我也当了这么长时间的警察了,小二十年了,我也真是头一次遇见,有没有证据都一样、红口白牙在这跟你俩说跟拿不拿案件报告都差不多的状态。他这事情一出,首都那边没任何反应,沪港和南岛那边却炸了锅,强烈要求咱们必须尽快破案,聂厅长碍于之前的人际关系,就暂时打包票、稳住了他们的舆论——可这案子怎么破啊?让我亲自负责,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查。市局接了案子之后,因为这家伙的身份,我去医大住院部看过,他现在根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并且,九十多岁的人了,根本经受不起这样的折磨……我估计,这老先生啊,唉,也就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了……”
“局长,手段这么残忍的话,会不会是仇杀呢?”赵嘉霖继续对徐远说道,“您看,毕竟他是在首都做过京官的人,而且还有『美国罗家』的背景,生意上还从前任市长成山和程震躬那儿帮着许总他们开过绿灯,这样的话,得罪的人肯定不少。”
徐远想了想,又看了看我:“秋岩,你怎么看?”
我看了看徐远,又看了看赵嘉霖:“我……那个……我觉着……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怎么,支吾个什么?”
我想了想,还是有点憋不住话:“呵呵,我听您的意思,老狐狸,您好像对这个老苗头儿的遭遇觉着有点同情?”
“倒不是同情。”
“那您认同他么?他那些什么『新自由主义经济』的东西。”
徐远依旧摇了摇头:“我是警察局长,我又不是经贸部、公董局或者财政厅的人。经济的事情我也不懂。我只是觉得,这个人早在红党专政的时候,能说出一些给那些贪官污吏上眼药的观点,这个人怎么说也是个人物——虽然说他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只能了解个大概,往深了说的话我就搞不明白了。”
“唔……”
徐远又看了看我,对我正经地说道:“秋岩,你小子要说啥就说吧。在我这,关起门来,都是自己人,畅所欲言,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来,咱们讨论。”
我苦笑了一下,随后又分别看看他和赵嘉霖:“有些话吧,正是因为当着您的面儿,当然还有嘉霖姐,我是真不好说。您看,您是聂厅长的人,你也支持蓝党,这个事情,您就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嘉霖姐呢,据我所知,伊尔根觉罗家的『明昌国际』,『Manchu-International』,一直以来,都是靠着蓝党发家壮大的,当然,嘉霖姐的阿玛跟红党也有接触,但应该远没跟蓝党那么亲近。所以你们二位,看见如果有蓝党的人遭到人身侵害,我估计首先想到的,不是政治斗争,就是仇杀。虽然我现在在跟蓝党Y省党首的女儿在谈恋爱,但是我想说一句:有没有可能,即便是蓝党的官僚和公务员,也会有贪官污吏?即便是蓝党的党员,也有做的事情对不起社会、容易遭天下人恨的事情?要不然,为啥会有人说,即便没有当年红党的狡猾,蓝党的天下早晚也得丢?还有人说若不是二十年前的『两党和解』,蓝党说不定连南岛都得丢?”
赵嘉霖依旧是一脸茫然。
出乎我意料的,则是一直在我面前明摆着支持蓝党的徐远,此时此刻听了我的话,没有生气不说,反而是一脸疑惑外加震惊地看着我。
随后他低下了头,摆弄打火机的动作也停止了,这种状态持续了将近二十秒,接着他才又抬起头,对我问道:“那么,就这个案子,秋岩,你觉得到底可能会怎么回事呢?”
“要以我看,很简单——当然也可能是我想简单了:我觉得这是一种处刑。”
“处刑?”赵嘉霖也疑惑了起来。
“嗯。袭击他的象征意义,大于任何的实际意义:这老头都九十多岁了,用俗话说,这得算是『土埋到脑门』的人了,杀不杀他都无所谓了,他还能活个几年?论劫财,他没啥随身财物,而且案发现场东西都没丢,凶手啥也没带走;如果是寻仇,凶手完全可以在别的地方作案,为什么偏偏等到苗东坡『全国行』临近尾声了才搞这样一手——即便是F市的仇人,如果真跟他有仇,也可跟随他在外地作案。而选择在F市作案的目的,其实就一个:就是要让他做不成他的讲座。F市乃至整个Y省,有多少人讨厌他,甚至恨他的,怕是从当初二十来岁、三十岁的年轻人快要熬成老头了,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让他做成讲座,那对于这帮人来说简直是诛心。事实也是如此:您看看,割了他的舌头,最后的效果就是让他说不出话;切了他的手指,其目的也是为了让他再也没办法写书。至于留他一条命,我猜除了让他经受现在他只能经受的身体上的痛苦之外,凶手可能还想让他在咽气归西前知道知道,全社会,至少是整个Y省的舆论对他有多恨,让他承受身心上双重的折磨——这样的手段,我觉得完全是在处刑。”
“处刑……处刑……嗯。”徐远听了我的话之后,缓缓点了点头,并且低着头看着手里的打火机,自顾自地念叨着:“不是仇杀……完全是出于公愤……唔……”徐远说着,漫无目的地看了看眼前,又转头盯了我看了一会儿,随后又低下头来,才说道:“我大概猜到是谁干的了。”
“谁啊?”
“是谁啊?”
徐远又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我,随后摆了摆手道:“算了,这事儿你俩也别问了。而且就算是我知道了是谁干的,以那个人的狡猾程度,我也够呛能抓得到他……从长计议吧!”
“哈哈,局长,”赵嘉霖见到徐远少见地颓然起来,她片刻间却似乎没了什么心理压力,还对徐远调侃了起来,“大家不都说您是『老狐狸』么?怎么还有狡猾到您都搞不定的人呢?”
徐远眼睛看着我,却无奈又担忧,且多少心有不甘地跟赵嘉霖说道:“……呼,别人都给我取了个我其实真的有点担不起的绰号,叫『诸葛狐狸』。我要是跟这个人比起来,我可能就是只小羊羔,或者说如果我是狐狸,那这家伙怕是得到了狐妖的地步了。”
我看着徐远莫名其妙的眼神,心中便立刻变得有些急不可耐:“老狐狸,你明说吧,这个人是谁?”
徐远犹豫半天,还是说道:“你小子就别问了……”
“不好意思,局座,你在局里啥都能管我,就我这个好奇心,您可打不住。”我盯着徐远的眼睛问道,“除此之外,我其实还有个事儿,从邵剑英被炸死之后那天我就一直想问你,但是这几天事儿太多了,我都没来得及问——我听邵剑英说,我外公夏涛,是那个什么『天网』组织的创建人,你又是我外公曾经公开提过的『关门弟子』。你就没跟那个『天网』有点什么瓜葛么?”
徐远沉默了片刻,又摆弄起自己的那把打火机来,长吁一口气说道:“我不想在这个事情上瞒你,秋岩。这个组织,如果我说我没有瓜葛,那是不可能的,但如果说我是什么『天网』之中的一员,也不符合我的实际情况。按照那天受伤没死的邵剑英的那帮人的口述、还有你和雪平分别对我说的当天的情况来看,邵剑英跟你们说的那些事情,其实也不完全是当年的实际情况。当年的实际情况是,曾经你外公成立过一个组织叫作『全国警务检察监察司法联合会』的,其目的是为了对抗两党和解前夕,由实际上是红党内部派阀头目的鲁永仁、上官立雄、柏世还和王江他们挑起来的、从南港引发后席卷全国的大暴乱的——你没听错,是红党内部人自己做的,即便我是个蓝党支持者,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全世界范围内,没有一个团体,能做到像红党那样的动员能力的,而这帮人,现在还依旧留在红党内部,除了前不久因为他儿子出事儿随后受到牵连退休出国的上官立雄。当年,你外公确实是创立者——之一。你外公当年在全国的这帮『靑年警官』当中……哦,就是他那同辈的警官当中,算是有名气的佼佼者,破获过几个大案子,并且当初震惊全国的『陆海天黑道专案』、『贺远新沈向林贪污案』,他是当时负责办案的前线负责人,又因为他还是当初那帮警界元老贾敏女士和王一民部长的学生,从学历到履历再到资历都远超全国的大部分人。而且你外公,颇有一股不为五斗米折腰、不惧权贵的风骨——当年负责全国政法工作的鲁永仁曾经想要拉拢你外公,你外公严词拒绝;后来有个外籍商人在D港涉嫌贩毒和刺探国家情报,那个人政事鲁永仁的朋友,随后鲁永仁找到柏世还,想利用当初柏世还做过Y省省长的影响力,拜托你外公放了那个外籍商人,但你外公依旧没答应,并且就在Y省迅速走了法律程序,将那个黄皮儿『香蕉人』依法判处死刑,从那以后鲁永仁和柏世还就跟你外公做了扣、结了梁子,但你外公依旧无所畏惧。所以当年的『全国警检法工作代表大会』结束之后,你外公通告全国,牵头平息各省内乱之后、号召共同进军首都的时候,全国十九省、四市、三自治区、一特区的年轻警察、法警、检察官、安保局特务和情报局探员,全都响应了你外公的号召,在首都会师,对抗暴乱份子;不过,并不像邵剑英所说的那样,虽然『全国警检法大会』的主席是你外公,但是至少当时的组织内是协商制的,有实权的,一共差不多有二十人——据我所知,仅在Y省出来的,除了你外公之外,就还有当时Y省检察院的侦查监督处处长、现在的省行政议会委员长萧宗岷,还有当时好像是因为某些事被停职的省厅治安管理局的主任、也就是后来咱们在『香青苑』发现的那位死于莫名屠杀的那个老太太仲秋娅,他们俩在『警检法联合会』内部的话语权,可以说算是与你外公不相上下。当时,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看不惯那些打着为了老百姓好的旗号、实际上帮着贪官污吏转移注意力的权贵的年轻人,都很崇拜你外公,而我又是你外公的学生,所以我也加入了这个『全国警检法联合会』。”
说到此处,徐远不仅还有些激动,嘴角忍不住上扬起来,眯着的眼睛甚至还闪着光。
但紧接着,他的目光又暗淡了下去:“只不过随后,廖京民顶不住党内一帮主张和解的内部势力的压力,包括什么『白银会』『东南兵』、什么『青年学会』『刑部堂』、什么『能源帮』『刀笔俱乐部』的……呵呵,当初的红党派系内部多得跟罐子里芝麻似的,比之旧时代的蓝党也不遑多让;而且廖京民自己也是『青年学会』派系出身的人,再加上当时跟他搭班做总理的冷秀元被人下毒,昏迷了大半年,六神无主之下,同意了两党和解。”说到此处,徐远握住了手里的打火机,擦了一下转轮,让火苗烧了起来,但接着从他口中叹出的长长一气,又让那火苗熄灭,看着眼前的那丝逐渐散去的烟雾,徐远有些无力地轻声说道:“我个人,其实是希望政体改革的——那时候我年轻,一身躁动的热血,想法也简单,我觉得如果改天换日,好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眼前的这池子水可以盘活,肮脏的街面可以变得干净,头顶上的天能变得更亮,但是……唉……反正紧接着,你外公本来想进一步成立一个监督各个党派党员官员的机构的想法破灭了,因为很快,『全国警检法联合会』就被判定为非法,于是很快就解散了,所以我也就退出了,当了专门抓刑事案件、尤其是凶杀案的刑警。至于,他们后来怎么成了什么『天网组织』,我是真的不知道了。”
“这样啊……”我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等我一回头,却看见赵嘉霖正端着肩膀坐在沙发上,眼神里还充满了不少恐惧。
我当然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但当着徐远的面儿,我又不能明着跟她交流太多。
为了宽慰她,我便只好趁着徐远不注意的当口,看着赵嘉霖的眼睛,轻轻地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紧紧攥了攥她的手掌。
她想了想,对我微微点了点头,随后自己低下头去,独自思忖着什么。
我见赵嘉霖的情绪稳定了一些,又看向了徐远。
刚才徐远说的那些东西,虽然我都听得明白,但是毕竟我从记事儿开始,我面对的就与他说的事情都淡了、远了,那对我而言不过是历史学和社会学教材上的寥寥几行字。
我更关心的,则是另一个事情:
“那您一定见过于锋——或者,我再直白点、准确点儿说,您刚才想到的那个,对苗东坡进行处刑的那个人,肯定就是于锋了,我说的对吧?”
“于锋是……”听到了这个名字之后,赵嘉霖的脸上,马上显现出困惑夹带期盼和好奇起来,我觉得以她的脑瓜和家世、再加上在周荻身边毕竟当了那么久的女友和媳妇,她不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此刻的她要么是真忘了,要么就是在故意等着打听些什么。
“呼……”徐远想了想,开口说道:“其实当初我加入『全国警检法联合会』的时候,就有人发现,组织暴乱的除了红党内部的一帮派阀们之外,还有来自国外的间谍在一旁策应。其中有一个人,当即就在你外公的授意下,从全国进军首都的那帮人里,找了不少性格内向但是身手非凡的人,组织了『反特组』,专门对付那帮境外渗透进来的间谍——而且是见到一个、确认一个就杀一个,虽然根据日内瓦公约这样的做法不可取,但是在当时的那种局面当中,外国政府对于大多数咱们这的情报人员的身份是不承认的。在当时咱们这帮更年轻一辈的警察中间,都称为『小红队』,或者叫做『打狗队』。他们的杀人手法,其实就是这种处刑。”
“那么,带头那个就是于锋?”
徐远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我:“小子,我把能跟你说的,都已经跟你说了,我不说给你听的,为了你自己,你还是最好别问了。有些东西,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我说这句话,既是出于一个上司的身份,也是出于一个长辈的身份。苗东坡这个案子现在是我的,我得亲自查,你就别问了。”
我只好悻悻点点头:“好好……我不问了,不问了。”
但没想到,此刻的赵嘉霖的脸上,却露出一丝少有的贱兮兮的笑容,睁大了眼睛凑到了我的耳边,对我小声问道:“这个于锋,到底是谁啊?”
我抿了抿嘴,看了她一眼,随后答道:“那谁……夏雪平的前男友。”
“哟!嘿嘿嘿!”没想到,听了这话之后的赵嘉霖,笑得更开,眯着眼睛对我说道:“原来……夏雪平也这么乱啊!哈哈哈!”
“你有完没完?”我诧异又有些愤怒地转过头正眼瞧着一脸贱笑的赵嘉霖,皱着眉对她问道:“不是……你怎么一夕之间成这样了?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八婆啊!”
赵嘉霖抬眼瞧了瞧正低着头,似乎陷入了自己回忆当中的徐远,又继续小声地歪着嘴巴笑着说着,还故意往我身上靠了靠:“人不是都会变的么?我要是不变,像以前那样对你……你昨天晚上,能跟我——『那个啥』么?”之后她马上又夹起嗓音,小声用一种我几乎能起鸡皮疙瘩的语气对我撒着娇,目光有些涣散地盯着我的眼睛:“怎么?昨天晚上还叫人家小甜甜呢……今天就嫌弃我啦?”
“你差不多行了!”我轻轻推了推赵嘉霖,转过头看了看徐远。
恰好徐远此刻也回过神注意到了我和赵嘉霖的交头接耳,于是我便赶忙说道:“行吧,局座,既然这事儿您说你负责了,那我也就不多问了。这几天您所说的出的第二个大事儿是啥呀?”
徐远叹了口气,旋即又悠然地把身子往椅子靠背上一倒,继续甩着打火机防风盖把玩起来:“就是前天中午的事情——中午十二点十一分,杨君实在视察『雄辉锻冶集团』加上拜票宣传的途中,遇刺了。”
“啊?”
——正对彼此相互进行着推搡的小动作的我和赵嘉霖,几乎同时惊叫了出来。
徐远微微一笑,却摆了摆手:“没事。人应该是没事——事情就发生在『雄辉锻冶集团』的第一车间门口。对方用的是以玩具枪的骨架和锻冶车间内废弃的聚乙烯冷却管为主体,用螺丝帽、图钉和其他废弃零件以及饮料易拉罐加上火药做的子弹,自制单发霰弹手枪,其中一枪打在了杨君实座驾的前挡玻璃上了。但另一个人就遭殃了。”
“谁啊?”
——我第一反应,以为是张霁隆。
后来一想,不对,张霁隆这几天也给我打电话了,而且按照刚才徐远所述、今早上蔡梦君和赵嘉霖的对话,张霁隆这几天还跟赵景仁有联系过;并且我记着虽然张霁隆和杨昭兰是情人关系,但是张霁隆基本上没怎么见过杨君实,跟他一起去拜票、视察就更不可能了。
徐远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Y省大学』商学院的荣誉教授,陆冬青。”
“是他?”
这下我更困惑了,陆教授不是一直在张霁隆的写字楼里做幕后工作么?
他怎么会跟杨省长一起去视察?
并且,同时我也隐隐为他担忧起来,因为几次见面下来,虽然我跟陆教授的接触不算多,但我觉得这个人还挺不错的。
“嗯。他现在在红党的头衔,是杨君实竞选团队的『首席智囊』,兼任省政府经济委员会的高级参议。”
“那他人呢?中枪了?”
徐远倒吸一口气:“事儿怪就怪在这。红党方面、还有亲红的一些媒体、自媒体都宣称陆冬青是中弹受伤,现在还在国立医学院的附属医院抢救,至今生死未卜;我去查过,最近他在Y大的两门经济学、一门人力资源学和一门投资技术学的课也都停了。然而,其他的消息,全都被红党保卫处给封锁了,咱们市局和安保局都想要接手调查,但是都被他们挡着,现在这个案子直接归首都最高行政议会下属的调查处进行调查——最高行政议会调查处的大部分人物,原来也都是红党的人。好在我在安保局也有认识的朋友,给了我一份当时按照第一现场情况拍的照片:根据照片上来看,那一发子弹应该是打在了车门上,当时陆冬青正要开车门下车——就算是子弹真的穿透了车门,也应该是打在了陆冬青的腿上或者屁股上,并且,按照红党保卫处公布的照片来看,那把自制霰弹枪的威力,根本都比不上前年,发生在日本奈良的那起前自卫队员山口哲夫对前首相阿部晋介刺杀时候的那把自制狙击猎枪……”
听到这,我还忍不住插了句嘴:“哈哈,那把堪比『名刀-村正』的后现代『天下名刀』么?狙杀『阿部太阁』的『阿部切』?那是一般手枪能比得上的么?”
“呵呵,对,就是你们年轻人在网上戏称的『阿部切』。如果这把自制霰弹枪一打出来,即便打在人身上,也会是那些喷射出来的螺丝、钢钉之类的散射物,对人体造成大范围的伤害,而并非像亲红媒体的新闻上,如红党所宣称的那样『精准穿透胸腔』。”徐远边说边继续“铛铛”把玩着自己的那把打火机,咂了咂嘴说道,“只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红党保卫处把着案发相关的一切消息不透露,安保局那边都拿他们没办法,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那位陆教授现在伤势到底如何,根本是不可能——哼,这事儿啊,简直跟阿部晋介被杀之后日本的情况一模一样。”
“这事情怎么跟日本人那边一样?”在一旁的赵嘉霖却忽然说道,“我没记错,阿部晋介死后没多久,原本坐稳了首相候选人位置的黑田文孝的民意调查却突然落后于日本工农党总书记秋山友志,所以现在秋山友志已经当了两年日本首相了,而『宪民党』跟『民政党』这两年的支持率都在持续低迷当中呀。”说着,赵嘉霖还晃了晃手中手机:“喏,我刚查的。”
徐远摆了摆手,微微一笑:“你们年轻人,其实什么都不懂——那是因为山口哲夫被CIA利用而杀了『宪民党』最大派阀『阿部派』首脑阿部晋介的事情,被日本工农党在国会上爆料出来造成的后果:阿部晋介借口身体抱恙退休之后,『宪民党』的实质权力也并没交给后续的党内接班人、『帝大学会』的黑田文孝;『民政党』对于阿部在民间的影响力也一直很头疼。等到阿部退休了,他还一直在跟『两党和解』之后的咱们这边、以及『南北和谈』之后的朝韩寻求合作,然后摆脱美国的控制。至于日本自卫队的走私、内部霸凌,什么『幸福天堂教派』的诈骗跟日本政客之间的勾当,那都是这个故事中的配料了。只不过恐怕就连美国人都没想到,这些东西竟然全被日本工农党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全给掌握了。否则,这件事就是一场自导自演的集体谋杀,如果没有日本工农党的掺和,搞不好现在的日本首相,应该是黑田文孝的。”
“所以,您认为这是红党自导自演的?”
徐远深吸一口气,看了看我:“关起门来说话,我这也就是一个推测而已。意图刺杀杨君实的那个人,按照红党保卫处、安保局和『雄辉集团』联合公布的公告上说的,是雄辉第一车间的一个退休工人。他们指控说这个人常年支持苗东坡的学说,我上午刚拿到网监处你朋友白铁心给我的调查搜索报告,那个人确实常年在网上发布一些支持『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言论。但就因为这个就去刺杀省长、刺杀红党的首脑?这个犯罪动机,至少在我这看起来很不合逻辑。”
“可就算真是他们自己演的一出戏,那红党能从这件事里头得到什么呢?”
“你这几天真的一点新闻都没看么,秋岩?因为这件事,全国的地方大选选期都已经被推迟到二月份了!虽然说最高议会还没拍板定下来、还在开会……唉,咱们东北现在真的是出了名,F市,现在真的是出了名——就因为这点事儿,曾经大家都信奉的普世价值、都信奉的改革后的体制,现在已经快成了一场巨大的闹剧了!丢人啊!”
“可是先前蓝党不也发生过一次这样的事情么?”我诧异而又突然有些莫名不忿地看着徐远说道:“而且那次蔡励晟也没受伤,受伤的只不过从陆冬青教授,换成了我和赵嘉霖,当然,虽说我俩都是轻伤,并且我身上的大部分伤,还都是被蓝党特勤局那帮人给揍的……”
“秋岩,”我刚要继续再说些什么,但是一脸沉重又有些难以置信的徐远却打断了我的话,“你今天是怎么了?你为什么今天突然会帮着红党他们说这么多的话?即便你没见识过红党曾经的腐败时代,韬勤先生终究是你女朋友的父亲。尽管咱们这些公务、警务人员不应该过度参与政治活动,但是这毕竟是个立场问题。你明白么?”
看着徐远,坐在沙发上的我,不禁挠了挠头。
其实按说我从来都没有任何的立场或者态度,比起蓝党还是红党哪个更好,我其实更乐意去讨论到底是周杰伦的歌更好听、还是华晨宇的歌更好听这样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我,好像的确帮着红党说了太多的话,但是一连好几天里,除了我担心赵嘉霖会不会真的就那样自杀、倒在我家二楼的卫生间、死在我的怀里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场景,在我脑海中久久不能忘怀。
——那就是那天晚上,在“知鱼乐”的三楼办公室里,在那群被“知鱼乐”那帮人挖出来的近些时日潜入其中的卧底里面,那被阉割之后、下体还被恶犬咬烂的两个红党保卫处的保卫员。
在最终被“知鱼乐”里那帮混蛋们处死之前,其他的人,包括我和赵嘉霖在内,不是早就被吓破了胆、掉了魂,就是已经陷入半昏迷当中然后认命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但唯独那两个人,我甚至都已经急不得他们的名字,却从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无畏的勇敢,哪怕下阴处早已血肉模糊,哪怕自己的男性象征已经被剥离、当作了牲畜的饲料,可他们的眼神依然坚定,依然对眼前的那帮混蛋们轻蔑且无所畏惧。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读到过红党专政时代那些红色写手所写的纪实文学和报告,读过的也不止一本。
若是在看到那两个人之前,我仅仅不过是把那些纪实文学和报告当作完全虚构的文学作品来读而看个热闹。
而在政治里,到底有没有所谓的阴谋,抑或有没有所谓的“你不知道的真相”?
无论是我,还是网上那些无论支持红蓝橙三方的、任何的觉得自己最清楚一切、还要教育别人“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你一点都没有政治素养”的大聪明们,还是眼前对自己所信奉的东西深信不疑、继而其实今天有那么一两刻我都觉得他有些失态了的徐远,哪怕是处在事件旋风眼中的杨君实和蔡励晟,或者高高在上的首都的易瑞明和南岛的叶九升、庄立文、汪启程,他们对一切的一切,也不见得完全都清楚,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自己眼前所发生的事情。
而作为这个混乱时代的一粒沙,我想我本来应该做的,只是不去轻易地随风飘摇。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也只是说了我想说的而已。我倒真不觉得谁的刺杀,就是谁家的自导自演……”
“你还是太年轻了,秋岩。”徐远却皱着眉,语重心长地说道:“第一,你还不太会看事情;第二,做人,你站在了一个位置上头,有些话必须说出来,有些话不得不说出来;有些话你只能挑着说,而有些话,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说。这两条,我也是混了快三十年,才学会做的事情。你虽然现在年纪轻轻就担当了重任,但你需要学的东西,还有太多。”
“或许吧……您教训的是。”我给了徐远一个下台阶,也给了自己一个下台阶,话锋一转我便问道:“那么,短期内全国的大选真就要推迟了?”
“嗯。红、蓝、橙三方高层现在正在跟美、英、法、俄派来的观察团在沪港开会,首都的最高议会也没讨论个所以然。根据我这边的朋友的推断,快则推迟到二月中旬,慢则有可能到二月末或者三月初。”徐远继续甩弄着手中的打火机说道。
“那么各个党派看起来,倒还挺平和的。怎么就『准戒严』了?”我追问道。
“哎……要不是赶上了前两个事情,第三件事儿的影响力,我估计也没那么大——全F市、全Y省,乃至全国,现在好些人都疯了。圣诞节到元旦前后的一大堆事你也看到了,红蓝两党的人都在保持克制,但是两帮支持者们全都没了理性,说打起来就打起来。杨君实和陆冬青遇刺的事情传出来之后,就有人在闹,但是对于这种苗头,我和量才副局长,跟安保局方面已经紧急做了预案,并且让各个街道的派出所都帮忙增加了人手,所以本来好几起小打小闹的事情都已经被摁住了。好死不死,就在这个时候,那场摇滚演出却搞出了事情。”
“您说的是『露梁骑士团』的演出?”坐在一旁的赵嘉霖接茬问道。
“对。就是他们,当然,也不止他们一家乐队——哼呀!性工作者、摇滚歌手、律师、房地产商,这四类人,到底是咱们警察的天敌、是这个社会的搅屎棍子!”
徐远有些没好气地说道。
其实就在从圣诞节后到元旦这段日子里,全国各地支持红蓝两党的民众们冲突不断的同时,其实也有一群人在想着希望弥合不断被撕裂的社会,那就是国内一帮即便在“两党和解”之后也没有全盘商业化的、徐远口中“警察的天敌”之一的摇滚乐队们,他们希望用自己的歌声和乐队队员们的各自魅力,重新团结起红蓝两党的支持者们,希望他们能够“和平相处、化解恩仇”。
——讽刺的是,早在二十年前,甚至是更早的四十年前,带领一大帮反对红党的、或者出现在暴乱人群里弹着吉他加油助威的、声称“支持红党的就是大众与时代的敌人”的,也是这群摇滚乐队里面的很大一部分人。
诚然,那些已经都是往事,在听徐远讲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我自己也倒是愿意相信,涉及到这“第三件大事”里面的所有乐手们,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他们首先在首都的体育公园搞了一场主题为“爱与和平”的“紫罗兰音乐会”,一共十个乐队,其中之一便是“露梁骑士团”,音乐会当天共来了一万多人,而且气氛也十分地融洽;大概是见到了当时的美好氛围,音乐会后,“露梁骑士团”的主唱崔佑东便提议,应该将这次的“紫罗兰音乐会”扩大成一场全国范围内的音乐节,他觉得音乐的力量,可以抚平人们心中对相互之间的敌意、误解与不满——而当下全国的所有乱局的根源,在于前些日子蔡励晟在红山文化广场的遇刺之后所带来的各种谣言和相互谩骂,所以他将这次“紫罗兰音乐节”的起点,就顶在了F市的红山文化广场;并且,如果可以的话,他认为这场音乐节应该为大家免费献唱,以求用音乐来感染更多的人,消除更多潜在的相互敌对,为社会带来更美好的和平。
其他九个乐队当即同意了崔佑东的想法。
然而,他们背后与他们合作、或者与他们签约的音乐传媒公司,却没有一个支持这件事的,尤其是听说接下来的每场演出都是免费免门票表演。
最后的最后,为了让此次音乐节成型,“露梁骑士团”便担任起了此次音乐节的所有组织和策划工作——他们迅速联系了F市市政厅、联系了不少赞助企业,并且在短短一周之内就找活动策划公司搭建好了演出场地,并且由于天气寒冷,他们还在本地联系了两家酒厂和几家餐饮公司,在现场为乐手跟前来观看演出的观众们提供酒水与烧烤、煮炸物之类的食品为大家驱寒……事情到此看起来还很顺利,只是全国各地的摇滚迷们,在听说了这次音乐节活动之后,就立刻动身前来F市,而截至在大前天的时候,红山文化广场上,就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扎起了帐篷、铺上了睡袋和行军床,从广场上头看去,一时间皑皑白雪覆盖着的红山广场上,仿佛被人洒了好几把密密麻麻的黑芝麻一般,根据在场的派出所员警的判断,到大前天的夜里23:30,在场的人数至少应该高达两万余人,而且随着演出的临近,这个数目还在不停地增加。
就在这时候,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的崔佑东才突然那想起来一件事——为了将赞助商提供的资金开源节流来布置场地、提供饮食、做足宣传,自己这边的十个乐队,却没有一个人想着去寻找保安人员维持秩序。
当然,最开始在他们的心底里,也从来没想过雇佣保安维持秩序,所谓“维持秩序”四个字,在他们的心里仿佛比金钱更加粪土;可现在不一样了,当他们没有了传媒公司的配合、安排和保护,让他们面对眼前将近三万名观众,这三万人对他们而言,已经不再是三万个热爱音乐的可爱歌迷了,而是三万个实实在在的麻烦:在演出开始之前的这个晚上里的每一时每一分,在每个帐篷里都进出着不同的男男女女和LGBT人士;人们开始围在一起酗酒、抽烟,甚至抽大麻、嗑摇头丸、吸白粉;屎尿和呕吐物伴随着谩骂声、玻璃瓶与钢管撞击在一起的声音还有异性或者同性之间交合的呻吟声,在一夜之间遍布整个广场。
这群人造成的污染和噪音,根本不是广场周围的三个派出所加一个警局分局能管得过来的,而同时演出还没开始,市政厅就已经给乐队送去了差不多总计五千块钱的罚单。
再这样下去,恐怕难以收场——崔佑东也意识到了这样的情况,然而缴了罚款之后,十个乐队手中就只剩下了一万块钱,根本不够请去保镖公司请保安人员的。
就在这时候,“露梁骑士团”里的韩国籍鼓手禹烈,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我好像认识一个人,就在F市的,是个朝族,他是开物流公司的,同时也承接保安生意。都是同胞,咱们要不要试试联系联系?”
“是么……那就试试吧?”
于是,崔佑东和禹烈,亲自给那个名叫高忠源的老板打了个电话。
高忠源一开始听说尽量能免费帮忙,其实也很为难,但是崔佑东一寻思,要不允许高忠源所在公司的保安,在为这场音乐节工作的同时,无限畅饮各种啤酒白酒,并且场地内的食物也允许他们随便吃,希望以这些条件换保安们的志愿工作,高忠源觉得有了满足吃喝的两个条件,至少面子上说得过去,又看在同是同胞的份儿上,便说道:
“这么着吧……我跟我老大商量一下。他说同意,就没问题。”
紧接着,高忠源又打了个电话给自己的老大。
那位老大听后,觉得虽然从这笔生意上赚不到钱,但是毕竟“露梁骑士团”的人也是自己的同胞,更何况他们还是国内数一数二的乐队,如果能帮着他们把这个活儿给揽下来,自己的企业和帮派也能打出名声,于是就点头同意了,并且还亲自给崔佑东回了个电话:
“没事,佑东啊,我也特别喜欢你们的歌!在F市,根本没有什么事是我不能摆平的!무슨 문제가 있으면 얼마든지 제기해라.형제여, 내가 도울 수 있는 것은 틀림없이 도울 것이다!너는 안심하면 돼!(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出来,兄弟,我能帮的肯定帮!你放心就行了!)这次就当跟你们叫个朋友!以后我们就是『亲故』了!祝你们演出顺利!”
“哦!能有您这句话真是太好了!您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啊!那就拜托啦!『康萨哈米达!』”
——那位老大,名叫车炫重;高忠源所在的“白山物流保全公司”,正是“太极会”旗下的企业。
对于国内的朝鲜族也好,半岛北边的朝鲜人也好、南边的韩国人也好,我都认为他们虽然有些过于自负又过度开朗,但同时也是彬彬有礼又热心肠的,我在警专和警院里有不少同学都是朝鲜族,还有几个是南北半岛过来学习鉴定学的留学生,自然而然,我也跟不少朝族和半岛来的姑娘都睡过、也跟不少朝族和半岛小伙们一起睡过别的女孩。
不过,那些鲜族或者南北韩的黑道份子,在我心中则是例外——那些黑道份子的身上,貌似就只剩下过于自负了,并且,在那帮流氓们的身上,还多了一份肆无忌惮的野蛮和不要脸。
而太极会辖下的诸多保全公司,其实大部分根本没持有“安保人员从业资格证”,即便是有证的,也都是太极会给他们做的假证,说白了,全都是从太极会的那些朝鲜族聚居区的街面上抓来之后、直接套了一身西装的街头混混,他们所谓维护秩序的“保全”方式,除了打之外,还是打。
结果可想而知:在太极会入场之后的红山文化广场上,不仅那些滥交、吸毒、酗酒的麻烦其实并没有得到解决的同时,这种情况还更加愈演愈烈,因为太极会的人也参与到了滥交、吸毒和酗酒当中;只是演出舞台周围根本看不出来——演出的当天,太极会的这帮“保全人员”出动了将近五十辆哈雷重型摩托,故意把舞台周围用摩托车围了两层,而且不允许现场任何的乐迷触碰。
演出刚开始倒还好,但随着演出的进行、乐迷观众的情绪高涨,观众们便会自动朝着舞台围涌上去,但是只要一碰到太极会这帮人的摩托,太极会的“保全”便会对已经喝醉了酒、嗑嗨了药物或者抽嗨了大麻而产生幻觉的乐迷们进行推搡。
于是,就在“露梁骑士团”准备开唱最后一首自己成名曲《何乐而不为》、并且其他九个乐队还没有登台的时候,舞台下其中一个与太极会成员发生争执的二十岁男子,被太极会的两名保镖同时拔出匕首,一刀一刀地捅死在了人群之中。
一瞬间,广场上立刻发生了剧烈的骚乱和严重的踩踏事件。
十五分钟之后,市警察局和安保局的人终于到场,把现场包括太极会的“保全人员”和十个乐队在内的所有人全部带走之后,对现场进行了清场。
本来被前两件事闹得一个头两个大的徐远,到了现场之后大概查明了情况后,是准备按照普通的刑事案件走正常案件调查和司法程序的,并且在过后的尸检当中还发现死者生前正处于醉酒状态;可结果就在案发过去四个小时之后,网上却突然有人爆料,被太极会的成员杀害的那个二十岁的乐迷观众,居然是F市师范大学红党青年团支部大学二年级的副团支书、Y省红党青年团的青年旗手唐欣波。
——这下,本来是基于好意的一场文艺娱乐活动,反倒是把红蓝两党之间的梁子做得更加瓷实了。
至少在F市,就连小孩都知道,太极会在车炫重接管成为头把交椅之后,这种有过参与政变前科的他,全都是倚仗同是朝鲜族的蓝党Y省党部秘书长李灿烈,才把太极会重新做大做强的。
现在蓝党地方秘书长庇护下的黑社会组织当众杀了人,杀的还是恰巧就是红党青年团地方支部的青年旗手,说这件事跟红蓝两党的斗争无关,谁能相信?
所以那天晚上十点钟开始,在F市的几个不夜闹市街的街头,就有好几帮人打起了群架,而且是大混战——蓝党的支持者里有人认为是红党的人故意找茬,也有人认为是太极会的人故意给蓝党蒙羞,所以他们不管是遇见红党的党员或者支持者,还是遇见太极会的,哪怕是朝鲜族开的小吃宵夜摊子、或者说朝鲜语、听韩语歌的,不由分说上去就打;红党则认为蓝党和太极会的人故意挑衅,于是也跟蓝党及其支持者,跟太极会或是朝鲜族、南北半岛居住在F市的且半夜不睡觉上街的人打将起来;至于太极会,那天晚上更是不管不顾,只要是遇到有人奔着自己来,哪管是不是同胞、是不是自己人,看不顺眼或者觉着对方要害自己,上去就揍。
好在先前没看住红山广场音乐节的徐远早就觉察事情可能会冲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于是提前跟省厅打了报告,让全市的各级分局、分队和派出所全部出动,很快就将那些混战械斗在二十分钟之内全部扑灭。
但事情已经发生到了这个阶段,轻易撤回警力的话,有可能会让事态重新失控,甚至可能使得情况升级,于是索性徐远联合安保局跟省政府、省警察厅、中央警察部、首都安保局总局打了几份报告,并且在特警队、安保局和情报局的协助之下,对F市乃至整个Y省实施了“准戒严”,一直到今天早上,“准戒严”才宣布结束——而且,也就是因为这“准戒严”的状况,导致中央警察部勒令Y省方面必须赶快恢复治安、压制一切混乱,所以先前一直要被调查、甚至会被弹劾的厅长聂仕明,还暂时被中央警察部给恢复了职权。
听完这第三件事,我简直觉得可笑:
“诶不对啊,徐局?将近三万人的音乐节,怎么咱们局里,不派去防暴队进行现场维安?他们那帮摇滚歌手猪油蒙了心,找了车炫重的人当保全,但您就真信得过他们,觉得太极会能把现场秩序给维护好喽?”
——我知道,苗东坡被虐待成重伤、其保镖被一刀封喉的案子,再加上他想要协助调查杨君实和陆冬青遇袭的事情很让他头疼;但是在过去,至少是从我去年来到市局到现在,徐远做事大多滴水不漏且未雨绸缪,他都清楚“露梁骑士团”要在本市举办音乐节,在这样一个风口浪尖的时候,身为本市的警察局长,他怎么能不做任何的预案?
怎么可能允许人死了之后近十几、二十分钟,才终于派人过去?
徐远听了,立刻抬头瞪着我,手里的打火机也不再把玩。瞪了我两眼之后,他又低下了头,但却一个字都没说。
“咳咳……秋岩啊,你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事儿发生得这么突然,咱们市局就算再大,局里人手到底有限、顾不过来不是么?”
在这个时候,坐在我身旁的赵嘉霖却站起身来,把身子挡到了我和徐远的中间,对我连连使了两个眼神之后,还拽了拽我的袖子,示意我往旁边撤一撤,随后坐到了我原先的位置上,转头对徐远说道:
“徐局,那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和秋岩这两天一个抱病、一个受伤,又都没赶上。今天您着急忙慌地把我俩叫来了,您看看,我俩还能帮着局里做点什么呢?”
徐远听了赵嘉霖的话,眼神才算缓和了一些,他想了想,又接着把玩了一会儿自己的打火机,并且掀开防风盖又合上的频率也加快了,把手里的打火机摆弄得像只啄木鸟似的,让我在一旁听得简直好不心烦。
“就像你说的,事儿都已经出了……其实把你俩赶紧叫过来,也是杯水车薪。但是这两天,一组二组的事情已经忙得乱套了,”说着徐远对着赵嘉霖朝我这边扬了扬下巴,“他们一组那边还凑合,胡佳期和白浩远一直帮着这小子做事儿,一组目前也算是忙中有序;但你们二组这边这几天就彻底乱套了,一个个除了手头的案子之外,也都正加班加点儿忙着查太极会这帮人的事情——平时我告诉你们重案二组,如果没啥大事儿,对咱F市内以及周边县市郊区的大小帮派可以得过且过,但这次『白山物流保全』捅了篓子,就算是有人为他们说话,也必须把他们往根儿上查……待会儿你回去办公室之后,你去问问柳组长,看看你能帮着干点儿啥就帮着干点儿啥吧——不过可别影响联合专案组的工作,我跟胡佳期还有柳毅添都安排过了,小赵你先做点文书档案整理工作,至于这小子,我没记错,一组有一大堆报告等着他签字呢。据我所知,联合专案组好像也在找你俩、貌似是有什么任务要交给你们,该过去还是得过去。另外还有,因为最近这三件破事儿,我也真觉得一组和二组人手都不太够,我和量才副局长商量了,准备继续从警院和各个分局、派出所扩招点儿人,然后将一组和二组都分别设立俩副组长:一组的副组长,就先让白浩远和胡佳期担任,等雪平回来了,过后的人事任命再另行安排;二组的副组长人选,除了我看最近姜国璋表现不错之外,小赵,我还准备让你担任副组长。”
“我?我……能行吗?”
赵嘉霖听了徐远的安排,先是眼前一亮,但紧接着,比起受宠若惊,她脸上浮现的更多是无比的紧张和担忧。
“别说什么能不能的。你能力也算挺强,而且咱们市局现在的女干部不多,再加上你们二组本来就是以反黑工作为主的,道上那帮家伙们如果知道你是副组长,就算不冲你、冲着你家你父亲和你那几个叔叔,他们也得给个面子、配合配合咱们警方的工作吧。你爸爸你一直托人给我带话,希望我别把你置于危险的境地,所以如果你当了副组长,职务和名号都打出去了,这样一来,你反而会更安全——这是出于你阿玛的角度考虑的。如果站在你自己的立场上来讲,你不是一直也想当个警界的女中豪杰么,有了重案二组副组长的职位和权限,你想建功立业的话,它会给你更大的帮助的——比起每天晚上当个在局里义务值班的女警察、独自等着长年在外不归家的丈夫下班的小媳妇,你的作用,本来就应该更大!”
徐远的话既然说到这份儿上,我估计赵嘉霖也根本没什么拒绝的道理。
于是赵嘉霖先是站起身来,依旧惶恐地看着徐远,但却先鞠了一躬:“那我就谢谢您的照顾了……”然后立正站好,甚至有些目含热泪地对着徐远敬了个礼:“警员赵嘉霖,服从一切决定!”
“行啊,服从就好!咱们市局,之所以会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么如此不堪这一步,哼,不是因为缺乏战斗力、缺乏效率,就是因为没大没小、自以为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家伙太多了!”
徐远先是对赵嘉霖点了点头,然后又看着我说了这么两句——傻子也能听出来他这是再给我递话。
我嘴里衔着一句话,一时片刻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一吐为快,一抬头,又见到赵嘉霖转过头来看着我,并且微微对我摇了摇头,我又心说徐远无论如何到底是我和夏雪平的上司,之前也确实一直都挺照顾我,于是这会儿我便没有逞那一时的口舌之快。
于是我也只好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并走到了赵嘉霖身后,一言不发。
“那么,局长,您还有什么吩咐么?您找我俩来,就为说这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