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告诉我母亲的吗？”

我坐在杂货店里面，看见李清华在搬着货，右手上的伤疤依旧清晰可见，头上满是汗的他都不擦。

“现在要开始讨生活了吗？”我问李清华。

“是啊，哥没出息。”他头也没抬地叹了口气。

我起身，买了包槟榔，递给了李清华，让他可以停会，老板娘在旁边看着我们两个，生怕耽误太久。

“我……从没有和赵老师说过，关于你和他的任何事情。”

李清华擦了擦头上的汗，看着我，对我说，这么几年他一直没有和我联系，你不要放心上了。

傍晚，李清华下班，我们一起在路边摊喝酒。一杯杯酒下肚，话才终于多起来，一些陈年旧事，渐渐浮出水面，水落石出。

八年前我还是一个初中生，因为成绩不好，就被妈妈安排，每个周末去赵老师家补课。

赵老师是妈妈的高中同学，他们夫妻都是知识分子，靠读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们给唯一的儿子取名李清华，希望他可以考上好的学校，光宗耀祖。

我常去赵老师家拜访的那段时间，李清华正处在高三关键时期。为了帮助他提高成绩，赵老师可谓是千方百计用心良苦。生怕临门一脚，出了什么岔子。

但事与愿违，李清华的成绩下降得很快，尤其是数理化偏科严重，需要恶补。前前后后找了几个家教上门，最终都是无于事无补。

每次我去吃午饭的时候，李清华的房间总是紧闭着。但赵老师为此感到高兴，她不希望李清华出去玩。她给李清华买了很多学习资料，连同盛好的饭菜，一并端送进房门。

至于李清华到底在房间里做什么，真的是在认真学习吗？我不得而知。

真正让我发现李清华的秘密是那天中午，我见到了这辈子难以忘却的一幕。

某个周末，我照例去赵老师家。赵老师临时有事外出，让我自己看看书。房间里空荡荡的，但我知道李清华在家。

我听到了房间里的动静，窸窸窣窣。

好奇心驱使下，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李清华的房门。眼前的画面，让我目瞪口呆。

李清华和一个陌生男生抱在一起，他们正热火朝天地亲吻，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那个男生的手极其不安稳地伸向了李清华的衬衫里面。

我脸红了起来，不知所措。那个时候我才是个初中生。

男孩发现我之后，立马停止手上的动作，急急忙忙走向我，生怕我知晓了什么。李清华扣上了衣服，抓住我的手，眼神严肃，“不准和任何人说，尤其是我妈。”

慌乱之中那个男生出了门，只剩下李清华急促的呼吸声，以及他可怕的眼神。但这种近乎恐吓的姿态，没有维持多久。忽然他仿佛要哭出来一样，哀求我，求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那一刻他显得无比懦弱。我答应他，不会和别人提起。

其实那个时候，我推门进去是想和他说说话，我想跟他学画画。我曾经看到过他房间里的一幅画，那是一朵蓝色的郁金香，我知道那是他画的。

赵老师不喜欢李清华画画，画画的能有几个出息的呢？为此赵老师经常和李清华吵架。到了高三赵老师干脆把李清华的画笔画纸全都收了，马上就要高考了，不能在其他事情上浪费时间。

赵老师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夜幕低垂，但这个家庭的黑暗，才刚开始。

赵老师虽说是个知识分子，但这并不影响她有些迷信。

小镇上有座寺庙，香火不断。老人说把孩子的生辰八字和喜好报上去，为庙捐赠香火，即可保佑孩子事事诸顺，身心健康，高考大捷。

赵老师去寺庙里求来两块檀木符。一块刻着“平安顺意”，送给了我。一块刻着“光耀门楣”，放在了李清华的手上。

看着李清华戴上檀木符，赵老师脸上露出了喜色，这块檀木符，要一直戴到高考，不能摘下。我平时不喜欢戴这种东西，但碍于面子，在赵老师面前，也总是戴着。

又是一个周末，我去赵老师家。去了之后我就后悔了，房子里的气氛明显不对，没一会儿，赵老师深情凝重，冲进了李清华的房间。茶几上放着一张白纸，密密麻麻的都是表格，那是李清华的成绩单。

时间一点点过去，房间里赵老师的吼声不断，最后变成了哭声。我偷偷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李清华的抽屉、柜子全部被撬开，床也被掀了起来，地上的肖像被撕成了碎片，看不清是谁。李清华在一旁眼神空洞，赵老师拿着日记本眼眶湿润。

墙上那朵蓝色的郁金香，七零八落，不成样子。

自那以后，我再没去过赵老师家，也很少再听到李清华的消息。我只知道，县城已经连续八年没有出清华，只出过北大。

很快，我也升入了高中。

有一次去办公室送作业，我遇到了一个年轻男老师，那人文质彬彬，戴着眼镜，很显然大学毕业没有多久，说话很是温柔。

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李清华房间里的那个男人。

他叫刘礼，是个刚转正不久的老师，在隔壁班教物理。

我看向刘礼，他回以我微笑，但神色之中并无异样，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也从没见过我一样。

轻轻一瞥之下，我无意中看见了他钥匙串上挂了一个物件。那是一只檀木符，和我放在家里面的一模一样。不过上面的字我看不清楚，像是被重新刻过。

匆匆三年，临近高考时，听隔壁班同学说，刘礼要结婚了。女方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

再后来，我去外省读大学，和老家这些人渐渐少了联系。大家过着各自的生活，互不打扰，互不知晓。

再听说李清华的消息，是从我妈妈的嘴里，听说李清华没有考上大学，现在杂货铺里打零工。

冰啤酒咕咚咕咚，一饮入喉。

李清华的酒量比我好多了，喝了好一阵子，还神志清醒。借着酒劲儿，我想知道更多，李清华到底和刘礼怎么认识的，现在结局又是怎样？

“都过去好久了，我也没去问他过得怎么样，只知道他结婚了，有了小孩。”

李清华那只满是伤疤的手端着酒杯，手一抖一抖的。

画会渐渐褪色，郁金香会枯萎，但是那些藏起来的秘密，李清华还记得。

一切还要从李清华的数理化成绩退步开始讲起。寄予厚望的儿子，忽然成绩变差，这可急坏了赵老师。而李清华也开始叛逆，不止一次表达自己想学画画，可是赵老师一心只想儿子考名校。

朋友家的儿子刘礼，师范大学毕业了，学的是物理，准备去高中当老师。赵老师把他请到家里，来给李清华辅导功课，他们在房间里面一呆就是一下午。

刘礼一表人才，赵老师很是喜欢，觉得后生可畏，好几次把刘礼留在自己家里面和李清华睡一起。

只是赵老师万万没想到，正是她的一手安排，无心插柳，促成了一段“孽缘”。

两个青春如火的少年，激烈地碰撞在一起，摩擦出爱情的火花。李清华喜欢蓝色，刘礼喜欢郁金香，两个人合画了一副蓝色的郁金香。

郁金香代表永恒的爱情，他们要永远都要在一起。

李清华还画了一幅刘礼的肖像，画完之后对着画像的嘴唇亲了一口。这个羞涩的男孩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笑着笑着把头埋进了刘礼的怀里。

如果一个孩子的童年除了读书就是读书，那他的童年就是灰色的。我开始理解他对刘礼的好感了，那感觉就像是一束光，突然照亮了他乏味的生活。

李清华和刘礼的秘密，我守口如瓶，保证没说出去。那赵老师后来究竟是怎么发现的呢？

我突然想到刘礼钥匙链上的檀木符。

果然，李清华告诉我，“檀木符，我给他了，我希望他平平安安。”

也许赵老师看到了刘礼身上的“檀木符”，再加上李清华成绩持续下滑，终于按耐不住一探究竟，最后翻出了李清华的日记本和刘礼的画像，一切顺理成章，真相跃然纸上。

“后来呢？赵老师怎么处理的，你去哪里了。”我看着李清华。

“她觉得我无可救药，说同性恋是变态，丢脸。我爸告诉我好好读书，要我忘记一切重新开始。可是我从那天起就不去上学了，因为我……”

“怎么了，你觉得赵老师……？”

“没什么，我恨他们，恨母亲，他们害怕这个事情暴露，要求我一心只能读书，我受够他们了。从小到大，我一直那么努力，可是就因为我喜欢男生，他们就觉得我是污点……那一晚上我和他们撕破了脸，我不想要这么一对父母，自私的父母。”

“然后我就不去读书了，在家里面呆着，我祈求能够见刘礼一面，可是我妈嫌这是家丑，书香门第，不能让别人晓得，我不吃不喝，在破碎的房间里面。我厌倦了当读书机器，他们请了心理咨询师，可是我根本不听，再后来……我就做了傻事，我不想活了。”

李清华给我展示手腕上的疤痕，刀子一定割得很深吧，伤口才会如此刻骨铭心。

李清华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里几分戏虐几分玩笑。可我还是看到了，月光之下，他仰起头，眸子里有什么东西闪烁着。

夜越来越深，李清华拉着我，去他家留宿一晚。

彼时已接近凌晨，李清华轻轻地开着门锁，但赵老师还是先他一步开了门。多年未见赵老师，她似乎苍老了许多，白头发没有全染黑，气势也没有以前那么足了。

见我们喝了酒，也没多说什么，自说自话要去煮些姜茶，说要给我们驱寒。

李清华拉我进了房间，已经泛黄的墙壁上，那副曾经被撕碎的蓝色郁金香，如今被仔细粘好，重新挂在原来的位置上。

郁金香的下面，是一个老旧的书桌，上面用小刀刻着一行字：

“我这一生倘若只有一瞬，

我这一瞬也要伴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