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决心调查姐姐的死亡,他相信,自杀是不可能的,黑暗势力或许在其中发挥了作用。
去纽约前一个月,宋扬(左)参加了弟弟的婚礼,和家人们聚在一起。
宋扬住的四层公寓楼。她冲向了阳台,楼下是40路的灯光与阴影。
宋扬的自拍,40路的人管她叫“西西”。“心情压抑了很久,”她写道,“出来晒晒太阳吧。”
按摩院,老板罗伯特·卡夫就是在这里被控嫖娼。
Diaspora这个词源自希腊语diasperien,其中前缀dia-表示跨越,sperien意为分散、散播。根据韦氏字典,当diaspora的首个字母d作大写时,与犹太人的“大流亡”历史有关。这个词可以指生活在巴勒斯坦或现代以色列之外的散居犹太人,也可以指古巴勒斯坦以外犹太人的散居地。
如今,diaspora更常见的意思是指那些离开他们祖先的故土很遥远的人,或是这类人栖居的地方,又或者是人们远离既定或祖传家园的行动、迁徙或分散。在新闻报道中,diaspora是个经常出现的词汇。当这个群体的对象指涉的群体中国人时,就会使用Chinese diaspora一词,这个词经常被翻译为“海外华裔”、“海外华人”。
Chinese diaspora多次出现在时报的一些报道中,如《疯狂的亚洲富人恐在中国遭遇滑铁卢》一文中提到:“这一鲜明的对比反映出大陆中国人与海外华裔之间巨大的经历差异,尤其是与在西方国家作为少数族裔的华人群体的经历差异。”
在文学中,diaspora也是被中外作家们反复书写的主题,有一类文学即被称为“离散文学”。例如已故作家余光中的作品《乡愁》,讲述的是许多大陆中国人和海外华人感受到的苦痛分离、流离失所,以及对文化统一的渴望。
她49岁,是个初来乍到的移民,三年前她在自己的家乡中国看到一则招聘广告,当时她深陷高利贷债务,广告承诺每月收入数千美元,但没有提供工作描述。当她意识到自己被诱骗到按摩院工作时,已经太晚了,在那里,除了给客人揉捏背部以外,她还被要求每天为十几个男人提供性服务。
一些客人有暴力行为,老板每天向她收费10美元,让她睡在按摩院一间房的沙发上,老鼠会啃咬她的食物。“顾客非常可怕,”她说,出于对这份名声不佳的旧职业的耻辱,她要求不使用自己的名字。“在你提供服务之后,他们会找借口把钱拿走。”她说,他们还会“做更糟糕的事情”。
在全美各地的商业街,霓虹灯标志和色彩鲜艳的标语牌向客人们承诺提供热石、针灸和指压服务,搭配的照片是在做肩部放松按摩的女性或是夫妇。但深深扎根于大城市唐人街的传统亚洲形式的保健放松,已经分离出一种与传统疗法无关的、不同种类的按摩院。这类按摩院已经蓬勃发展,成为一个每年30亿美元的性产业,它依赖于无所不在的保密机制、联系紧密的所有人团伙,以及绝大部分来自国外的成千上万女性,她们被诱拐成为了一种现代契约式的奴隶。
在起着亚洲兰花、彩虹水疗的按摩店工作的中年女性,往往难以偿还向亲戚、高利贷商、劳工贩子和帮她们申请虚假庇护的律师欠下的高额债务。在某些情况下,她们的护照还会被收走,非法移民的身份令她们更是只能躲在暗处,其中一些人每10天到两周的时间,就要在由同一老板经营的水疗中心之间轮换。许多女性被迫为自己的日常用品付费,甚至包括保险套的费用;许多人只能睡在为顾客服务的按摩床上,在狭窄的厨房或者后门的台阶上,用电热炉做饭。
“我们不再认为,只有笼子、栅栏和铁链才算胁迫手段,”国务院负责打击人口贩运事务的高级官员约翰·里奇蒙(John Richmond)说。“他们使用非暴力的强制手段。”
最近对老板罗伯特·卡夫(Robert K. Kraft)发出的逮捕令,以及同一案件对多个司法管辖区近300名男子提出的嫖娼指控,吸引了全美对1号公路沿佛罗里达宝藏海岸(Treasure Coast)一段的关注,这里沿路点缀着购物中心、加油站和碧蓝的海景。那一带的按摩店空空荡荡,许多常客纷纷给自己的律师打电话,想知道是否还会有更多的逮捕令从天而降。
执法官员表示,从奥兰多到洛杉矶,全美大约有9000家非法按摩院。纽约皇后区法拉盛熙熙攘攘的唐人街,是这个全国地下网络的中心。这些女性——通常是中国人,但也有韩国、泰国和东欧人——抵达肯尼迪国际机场,接受培训,然后被送到弗吉尼亚、艾奥瓦、德克萨斯和佛罗里达等地。也有女性是通过中文报纸或社交网络微信在当地招聘的。
“法拉盛是中心,”家庭庇护所(Sanctuary for Families)打击人口贩运倡议项目(Anti-Trafficking Initiative)总监洛莉·科恩(Lori Cohen)说。在过去5年里,该机构访问了大约1000名按摩师,并帮助这名遭到性侵犯的49岁移民在被捕后离开了这个行业。
这些女性按摩一个小时的收费是60美元或者更高一点,但她们能拿到手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她们真正的收入,以及过上好日子的机会,来自于小费,她们被怂恿或强迫通过非法手段多挣小费。
来自台湾、现年60岁前按摩女蒂娜——她同意在本文中只使用自己常用的一个昵称——10年前被帮她拿到美国签证的旅行社中介引诱到一家按摩院工作。“人们来到这里,没有地方住,”她说。“这些人给你地方住,似乎不错。他们说,‘护照放手上不安全’,然后要求由他们来保管。”
她在被逮捕多次后离开了这个行业,并且觉得自己运气是相对较好的。一位密友被人贩子拐到了德克萨斯,她说他们把她的护照拿走,强迫她每天接8到12个客人。有一天,她常接到的朋友哭着打来的电话突然间就断了。
“很多看上去像是美甲店或按摩店的生意,特别是提供按摩服务的地方,里面都有见不得人的事情在发生,”她说。“百分之百是有组织犯罪。”
即便是在非法的按摩店,业主和经理人也可以声称对员工在关着的门后提供的额外服务不知情。而在突查行动中收集的证据则揭示了截然不同的情况。警方称,经常能发现跟踪记录女性已接“客人”数目的分类账簿,2016年达拉斯的一次突查中就发现了。在堪萨斯的一个案件中,搜查经营场所时发现了一个笔记本,里面有手写的中英翻译,内容“包括了诸如‘你带避孕套了吗’和‘欢乐结尾’(happy ending)这类露骨的用语。”
一名因参与现行案件而要求匿名的联邦执法官员表示,从亚洲国家贩运妇女最常见的方式是用欺诈性的旅游签证或工作签证,比如以护士工作为名。很多人以学生身份前来,然后逾期滞留,去性产业工作。
许多从中国到达美国的女性背着沉重的债务负担,然后试图在餐馆或美甲店找工作。但那些地方的待遇不足以支付几乎要压垮她们的五位数债务。按摩工作便作为快速、简便的赚钱机会呈现在了面前。
“她们会谈论以前如何在餐馆打工,真的太累撑不住,也挣不了那么多钱,然后她们从某人那里听说或是看到了一条广告,说她们在按摩院可以挣多很多的钱,”法律援助协会(Legal Aid Society)负责纽约剥削干预项目的督导律师利·拉蒂默(Leigh Latimer)说。
外界对亚洲按摩院一直知之甚少的一个原因在于,这些女性极其不愿意与警方甚至她们自己的律师交谈。
“尽管我已经代理过很多、很多在无照经营的按摩院被抓的女性当事人,但由于对工作者的严重不信任,几乎全都是移民,几乎全都无证,她们甚至连自己的律师都不够信任,不让他们知道她们遭遇了什么,”拉蒂默说。
有的担心人贩子会报复在中国的家人,有的觉得对那些帮她们找到工作的人在心里面有亏欠,反击性贩卖的组织纽约市恢复中心(Restore NYC)培训与对外事务主任克里斯·穆勒(Chris Muller)表示。
“这是一种很厉害的剥削策略,”他说。“任何恩惠都暗含着要回报。‘看看我给你做了什么。我给你找了份工作。我给你找了个能生活的地方,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
小型水疗中心网络也很普遍,它们的所有权结构也是复杂又不透明。“很少见到你有个夫妻店然后只经营一家的,”纽约警察局(New York Police Department)风化组的克里斯托弗·夏普(Christopher Sharpe)警督说。“通常如果他们经营着一家,就有第二或第三家。”
致力于打击人口贩卖的非营利组织北极星项目(Polaris Project)总干事布拉德利·迈尔斯(Bradley Myles)称,在像近期佛罗里达这样的大规模突查行动中被逮捕的老鸨——人称“妈妈桑”——一般是60、70岁的女性,她们从事性交易已有几十年,但通常在组织中基本排不上号。
在这些场所经理上面,通常有一个人是出现在文件上的按摩院老板,但往往不过是经营空壳公司的挂名负责人。这家空壳公司的钱款归法律上所称的“实益所有人”。
在佛罗里达的诱捕行动中,一名女性已被控人口贩卖,此前警察在监视时看到,她载着另两名带着手提箱的女性来回往返于维罗比奇的一家水疗中心。
现担任反人口贩卖顾问的前联邦调查局(FBI)特工鲍勃·休斯顿(Bob Houston)称,泰国的人口贩卖分子常会制定周密计划,帮想要进入按摩行业的女性申请旅游签证。这些人口贩子会编造虚假的背景故事,让这些女性看上去是在国内已取得成功,有配偶有银行账户,一切都是为帮她们拿到旅游签证。他们甚至会伪造从按摩学校毕业的假文凭。总价通常是4万美元到6万美元,他说。
“她们欠那些招募她们的人一大笔钱,”他说。
一个女人开始下坠。她长长的黑发扎成马尾,脖子上披着黑红相间的围巾,她正在从四楼的阳台坠下,穿过11月霓虹灯闪烁的夜晚。
下面等着她的是40路,这是皇后区法拉盛一条环境粗陋的商业街。四周是中餐厅、狭促的店面,以及通往私下交易地点的昏暗楼梯间。为生活打拼的人、无所事事的人和路人,都没注意头顶正在发生的事情。
距离一家餐厅闪烁的圣诞树几英尺开外,人行道即将为这名女子的下坠画上句点,但在此之前,想像一下她的坠落突然暂停——她的身体停留在半空。哪怕只有片刻。
她在法拉盛的地下按摩院打工,她在那里的名字叫西西。38岁的她显得很年轻,跟一个年龄是她两倍大的男人维持着有名无实的婚姻;想成为美国公民,希望却越来越渺茫;喜欢喝喜力、红牛,还喜欢吃凯辛娜大道一家哥伦比亚餐厅的烤鸡。在竞争者看来,她的地盘意识很强,而且工作很拼。
这是感恩节后的周六,西西住在一栋破旧建筑的顶楼公寓,为此她向“老板”付了一大笔钱。她从市场买了不少吃的回来。她尝试给在中国的弟弟打电话,但他睡觉了。她一直在跟朋友和客户打电话,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一支由10名警察组成的扫黄行动队盯上了。
她下楼站在门口,这是工作需要。没过一会儿,她就带着一名男子回到楼上——那是一名便衣警察;她手中紧紧抓住的手机给脸打上了一层光。在公寓里发生的尴尬对话,使得那名便衣相信西西违反了法律,而西西也明白了对方是警察。她把他推出去,关上了门,虽然已无必要。根据经验,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会来更多的警察。穿过那栋布满灰尘的门厅,走过破旧的猩红色地毯,爬上50级瓷砖台阶。经过一个中文标牌,上面写着这里没有驾校,你找错了地方。然后,就到了她家门口。
手铐。被匆忙带上警车。羞辱。再一次的羞辱。
从门旁边的监视器上,西西看到警察上楼。她开始踱步,桌子上一只举起爪子祈求好运的招财猫注视着她
现在,他们正在砸门,大声喊着“警察!开门1。西西冲到公寓朝北的阳台上,那里能看到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全景。日日夜夜,晴天或雨雪天,这条街是她和抢生意的姐妹们冲着路过的男人唱响哀歌的地方:按摩吗?按摩吗?
在栏高只有2英尺(约合60厘米)的狭小阳台上,放着一把扫帚、一个桶和一个蓝色小凳子。她踩了上去——然后开始坠落,跌向楼下四分之一纽约英里(New York mile)、坚硬的纽约40路。
四分之一英里。在那里,普通话比英语好用,匆匆一瞥胜过语言。在那里,性就在浑浊水箱里的鱼蟹旁边进行交易。在那里,乌烟瘴气的住所由地方势力控制,租给地下按摩院,警察不时进行扫荡,移民女子一次次被捕,这座城里没多少人注意到这些。
重力占据上风。
卧底警察的工作完成了,他走出大楼右转——就在那一刻,那名刚刚向他提出用亲密换取金钱的女子击中路面,落在他的脚边。一个以“西西”为名混迹在40路的女子,她的真名其实叫宋扬。
在这条小街上,无论白天黑夜,总能听见女人们喊着:“按摩吗?按摩吗?”
在这条小街上,无论白天黑夜,总能听见女人们喊着:“按摩吗?按摩吗?”
在脑海中的谷歌地图上,从这条小街拉回,进入一个面积为178平方英里(约合461平方公里)庞大、忙碌区域:林荫大道和马路、公寓大楼和独栋房屋、两座机尝一个大联盟棒球尝世界博览会的残迹——它南北两边被大海、河流和海湾包围。
作为一个友善与对立兼而有之的矛盾之地,皇后区既是那位美国总统的出生地——他当选的原因部分是因为一个反移民平台——也是230万人的家,其中近半数人口都是在外国出生的。这里的人们使用数以百计的各种语言,皇后区恐怕是全球最具语言多样性的地方了。
每一天,从位于皇后区东南部的肯尼迪国际机场降落的班机上下来的乘客中,有许多是加入这一区隐姓埋名、充满志向的移民。他们切菜、洗碗、清洁厕所、修剪草坪、开出租车。
在可乐娜罗斯福大街昏暗肮脏的大楼里等待下一个客人。或者,像宋扬一样,在11月一个寒冷的夜晚站在法拉盛的街头,用可爱的昵称隐藏身份,招呼着男人,在影子经济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通过她支付的高昂房租使其他人获利。
“我听说她是头牌:年轻、漂亮,而且服务很棒,”旅行社职员、社区倡导者朱立创(Michael Chu)说,他就在40路她家对面上班。“人们排着队等她。”
多年来,法拉盛一直源源不绝地提供着卷入地下性经济的移民。全国各地对非法按摩生意的突击行动屡见不鲜,往往被捕的女性都有一个法拉盛的地址。
这些按摩院定期消失又再出现,破坏了警方打击行动,这些行动往往是在接到附近居民的投诉后进行的。这个行业的不透明也增加了人们的困惑。一些按摩院拥有合法的州执照;一些合法按摩院中存在女按摩师私下用肉体换取金钱;还有一些是非法运营、没有执照的,这些地方根本对缓解脖子酸痛没有兴趣。
这些女性在情感上受到老板操控,对自己的所做作为感到羞愧,不敢信任他人,鲜少对警方,甚至是自己的律师坦白自身情况。她们可能是为了养活在中国的家人,或是为了还偷渡欠的债,又或是为了不想做餐馆一类的辛苦工作,而选择了这种赚钱更多的方式。无论情况如何,警察表示,她们一致保持沉默,这种做法进一步导致执法部门调查这些运营者敲诈勒索、贩运人口案件的努力变得复杂起来。
但社会越来越了解商业性交易经济中存在的复杂情况和不平等,包括往往将被剥削者作为打击目标的刑事司法体系——这些人通常是移民妇女和跨性别群体成员,而很少让客人和人贩子负责。
2017年初,纽约警察局长詹姆斯·奥尼尔(James O'Neill)在一个新闻发布会上宣布,他将把自己手下刑事案部门的调查方向转至解决卖淫和性交易问题。其中将包括旨在改变他所说的“执法思维模式”的培训。
“我们已经将大部分的重点从卖淫女性身上转移,并且开始更多着重于贩卖她们的皮条客,和购买性服务的嫖客,”他说。“和所有犯罪一样,我们不能只是用逮捕来解决这个问题。”
自建立这种新“思维模式”以来,警方仍在继续努力增加对经营者展开刑事调查。不过,纽约市卖淫被捕人数去年下降超过20%,同时被抓的嫖客人数出现激增。
然而,曼哈顿下城警察总部态度的转变却未必能越过东河,造福一名移民。现在她侧躺着,不能说话、抬头盯着试图在救护车到来前安抚她的便衣警察。她的鲜血在自己经常工作的人行道上流成一滩,旁边只有一个烟蒂。
映着整顿性产业似乎异常棘手的本质,为鬼祟却普遍存在的非法按摩生意带来他们不想要的关注。
在皇后区的史诗中,40路的这一段只是一个沥青连字符。但在它短短的空间中,存在着层层世界。爸爸,我要去,我要去。
我想去干活,小女孩这么对父母说。我想去采人参。她生来就是个能干的人,他们的宋扬。
她和弟弟与父母一起住在中国东北辽宁省一个偏远的村子里,一家人在村委会分配的地里种植作物。母亲石玉梅回忆道,收割家里种下的人参时,小宋扬尤其能干。“她爸爸越是夸她,她就干得更起劲。”
她的父亲宋喜贵用推土机从附近河里推出建筑用沙子出售,最终生意还算成功,到了1990年代,这家人已经用一个现代砖砌宅子取代了原来的茅草屋,新宅子有两个炕,即床下有炉子,可以在严冬中加热石床板进行供暖的床铺。宋扬经常要负责跑回家为炉子点火、切菜和照料弟弟。
随着年龄渐长,她开始沿着蜿蜒曲折的河边收集迷人的蝴蝶标本,小心翼翼地保存下它们脆弱易损、五彩斑斓的样子。当朋友们来家里过夜打打闹闹时,都会对她一本子的蝴蝶标本感到惊叹,挨个问她能不能给自己一个。
蝴蝶成了宋扬的礼物。
19岁那年,她搬到了家乡以南2200英里外的塞班岛,那是美国自由邦北马里亚纳群岛中的最大岛。在那里,她成为了在血汗工厂当苦力的数以千计中国年轻女性中的一员。她们生产的衣服带有让人免除负罪感的“美国制造”标签。宋扬与其他五名女性住在一间宿舍里,她睡在下铺,用一块丝质布窗帘作床单,用家庭照片装饰着自己小小的一方天地。
塞班服装行业的规模在2000年代早期开始缩减,宋扬于是离开了这个行业,成为了岛上的一名服务生。她嫁给了一个名叫周章的美国公民,这个离过婚、有孩子的男人深谙世事,在纽约的餐馆业摸爬滚打多年。他年纪要大得多——67岁,她27岁——因此她的家人过了长时间才接纳他。
2006年,这对夫妇在塞班开了一家小小的越南餐厅,生意很好,于是他们又开了第二家有150张桌的店。他负责厨房,她则负责大堂。“她吸引了不少友好的顾客,”她丈夫回忆道。
她的弟弟宋海高中毕业后也和她一样去了塞班,最终和朋友一起开了一家指甲花纹身店。当他们的母亲前去探望时,她站在女儿备货充足的餐厅吧台旁拍了照,笑容中透着骄傲。
“我们特别有成就感,”宋海用普通话说。
但一场灾难性地震和海啸2011年袭击日本,导致前往塞班岛一股主要游客来源中断,也断了宋扬和宋海的财路。几家餐厅被卖掉了,纹身店也关了。
2013年3月,她弟弟的婚礼照片捕捉下了宋扬与家人最后度过的一段快乐时光。此时的她回到了家,与一对新人合照。此时的她与越来越大的家族一起在餐厅吃饭。此时的她在这里。
一个月后,宋扬成为每天从中国直飞肯尼迪机场的成百上千人中的一个。像以前的许多人一样,她径直去了法拉盛,希望在那里能和丈夫一道作为餐饮界从业者再次获得成功。
但法拉盛梦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由于丈夫上了年纪,无法从事后厨工作,宋扬成为了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一份服务生的工作没能做下来,在缅街上一个没存活多久的中国菜快餐生意也失败了。于是她成了一名家庭护工,开始上按摩疗程方面的课程,希望能赚些外快。然后一位朋友告诉了她一个赚钱更多的机会,就在40路上。
她父母和弟弟以为宋扬干的是反射理疗。他们知道有礼物从纽约寄来。他们知道她坐在黑色办公椅上,定期和他们视频聊天,有时候还喝着一碗粥。他们知道当她的外甥出生时,她骄傲地在社交媒体上宣布自己做了“姑姑”。
他们知道她大多数时候看上去很开心。但也有时候,她好几天都拒绝视频通话,之后她会解释说有男人打了她的脸。还有一次,当她透露一名男子——她说是警察——用枪指着她的头,让她给他口交。家人们不断安慰她:她别无选择。
去年秋天,宋扬告诉她的家人自己买好了12月回中国的机票,自己很期待第一次见她的外甥。迄今为止,她只在网上用流行的微信和他互动过,她的微信头像有时候是一只蝴蝶。
这条名为40路的街道曾经一度叫做“树林街”。
19世纪期间,这条街上有一座志愿消防站、一家托儿所,还有爱尔兰姓氏的居民。在世的人记得的事情包括:哈里·巴罗(Harry Barlow)的汽修厂、“印刷工凯斯”(Case the Printer)的油印服务,一家以出售“增你智”(Zenith)电视为傲的电器商店,当然了,还有老罗马餐厅——以其意大利小牛肉饼扁面和菠萝馅黄色海绵蛋糕而闻名。
这些早已不复存在,被砂锅姜母鸭和一种叫红豆刨冰的甜品所取代。今天的40路几乎都是华人,沿街的餐馆标识往往一点英文都没有——提醒着你纽约唯一的不变就是变化。
这条街的20幢楼,包括宋扬居住的那一幢,几乎全是1980或90年代的三、四层建筑,让人想起苏维埃国家那些实用建筑的单调乏味。逼仄且令人窒息,看上去像是一部黑色电影的布景。
这条单行道本身总是让人觉得像是转错了弯,一路上障碍重重,到处都是运货卡车和建筑设备。路的一头环着一个小型游乐场;另一头通向时时刻刻都在堵车的缅街十字路口,人们往往能看到便衣警察坐在不带标识的车里,试图制止影响人们生活质量的犯罪行为。扒窃如此常见,以至于附近的一家杂货店展示着一个标牌,上面一个小人手伸入了另一个小人的包里。
头顶上,隐约可见的民航飞机轰鸣着飞向法拉盛湾对面的拉瓜迪亚机常就在40路后面,长岛铁路的列车在高架铁轨上鸣着笛哐当前行。沿街上下,蔬果摊的泥土芬芳和餐馆垃圾,与一家饺子馆传出的中国古典器乐混杂在一起。
在这里,除了翻倒的水果木箱和塞得过满的垃圾袋以外,还站着按摩院的女人们。她们大多数年纪在四、五十岁。她们会查看手机、抽着批发来的韩国走私香烟聊天,但眼睛会扫着街上独自一人且没有执法人员气质的男人。
按摩吗?
这个提议即便不算露骨,也是双方心知肚明的。如果男人同意,就会将他引上其中一座昏暗的楼房,在那里,按摩生意往往挤在理发店、驾校和职业介绍所中间。